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抗命。
违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带上朱宸濠去南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带领随从,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
【觉悟】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应该说,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主动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没办法。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然而刚走到半路,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已经抵达杭州。
应该说,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队、游击队,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杀要剐看着办。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
对于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不能算是个好人,却也讲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刘瑾。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是空着手去的,这倒也比较明智,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没权也没钱,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
毕竟是个巡抚,看门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报了张永。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不见!
张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黑锅,他是不会背的。
看门的二话不说,立马把大门关上了。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不再接着敲门,却退后了几步,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
“我是王守仁,为黎民百姓而来!开门见我!”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
大门打开了。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巡抚来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
“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又经历了叛乱,还遇上了天灾(兵乱继以天旱),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兵饷粮草绝难供应,到时民变再起,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
“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劝圣驾返京,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细想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进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张永用手指了指,试探地问道:“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你愿意吗?”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朱宸濠。因为对他而言,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张永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饱含杀气的口吻问道:
“敢问王巡抚,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声,正色地回答道:
“那个人自然是要交给张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请功领赏吗?
从张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为苍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诚地作出了解释,然后他低下头,等待着张永的答复。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张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这个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乱,事成之后却不计功劳,不求富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对于张永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当年他与杨一清合作铲除刘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瑾大权在握,与他水火不容,杀掉刘瑾,他才能够独掌宫中监权。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却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最大的战利品拱手让出,只是为了那些与他并不相识的普通百姓?
张永闭上了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解开这个难解之谜,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在尔虞我诈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开始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品质叫正直,有一种人叫义士。
“好吧,我来帮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张永的住处,但兴奋已经涌满他的身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足可信赖的盟友。
这个朋友交得确实十分及时,因为不久之后,江彬就又来找麻烦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经带着朱宸濠到了杭州,这么大块肥肉放在嘴边,他立刻活泛起来。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来!
但顾及身份,总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虑再三,他决定派一个锦衣卫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满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也十分高兴,因为在衙门差事里,这种奉命找下级官员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捞,不但可以耍威风,还能趁机敲一笔,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状,让你哭都没眼泪。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钱,那是相当艰难的。
王守仁听说有锦衣卫来要人,便推辞不见,表示人已经送到了张永那里,你有种就自己去要人吧。
锦衣卫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张永,人要不到,他却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没有钱,即使有钱他也不想给。
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给了点钱——五两银子。
没错,就是五两。锦衣卫看着这点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为愤怒,把银子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烦了,得罪了这位仁兄,他回去之后自然会颠倒黑白,极尽能力攻击诋毁,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挽回了,即使送钱赔礼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担心,王守仁却怡然自得地告诉他们,他自有办法让这位锦衣卫不告黑状。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钱,也不想赔礼,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悠闲地洗漱完毕,等着那位锦衣卫上门。
不久,这位仁兄果然来了,他虽是锦衣卫,但按照品级,他是王守仁的下级,按照官场规矩,他应该来辞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铁公鸡,锦衣卫先生正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见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两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诚地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道:
“我当年曾经蹲过贵部门的监狱(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兄你这样的好人啊!”
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打懵了锦衣卫,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哑口无言。
“我怕阁下来去辛苦,特备薄礼(确实够薄),没想到阁下竟如此廉洁,居然分文不取!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会写文章,今后必定为阁下写一篇文章,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阁下的高风亮节!”
锦衣卫踉踉跄跄地走了,唯恐在这里多呆一分钟,这次他是彻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实锦衣卫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开涮,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得脾气!因为在王守仁的那几句话中,也隐含着杀机。
所谓“阁下如此廉洁”,是给他台阶下,顾及他的面子,这是软的。
所谓“我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会写文章”云云,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乱来,就写一篇骂你的文字,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恶行。这是硬的。
软硬兼施之下,岂有不畏惧者?
王守仁清正廉洁,不愿送礼,但麻烦一样会自动找上门。面对着要么送礼,要么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他坚持了原则,也躲过了麻烦。
如果你还不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锦衣卫先生哭丧着脸,给江彬带回了那个让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经被张永抢走了。
江彬气急败坏,但他很明白,张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脸,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想来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气。
于是这个小人开始编造谣言,说什么王守仁与朱宸濠本来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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