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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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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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内阁首辅杨廷和没有把即位礼仪之争放在心上。这位武宗在世之时一直抱负难伸的政府首脑,此时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在新君到来之前,他已经成功解决掉前豹房近幸和以江彬将军为首的军人集团,解散了豹房里乌七八糟、三教九流之众,关闭滥设的皇店,封存宣府离宫(所谓“镇国公府”)的财物。接下来,他想办的事情还很多。他在代为起草的即位诏书中指出,正德年间“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亟待拨乱反正之处比比皆是。诏书差不多就是一份改革宣言,里面列出的除弊计划及拟推行的新政,达七十余条。诸如,削弱日益膨胀的宦官权力,恢复文官政治;大幅度裁汰臃肿不堪而又惯于作威作福的锦衣卫旗校;抑制特权阶层,挤压他们得利的空间;查还为皇族勋贵太监之流所侵夺的民田;治理腐败,尤其是冒功、冒职、冒赏等现象;彻查冤假错案,重建法制,案件审理必须合乎程序,以《大明律》为断案之唯一依据。废止弘治十三年之后新增的一切条例……
  这是一位实干的政治家。他所列出的改革内容,非常具体,并且多属当务之急。他一定特别期盼随着新君即位,国家稳定下来,然后迅速展开对各种问题的治理。
  或因此,他对礼仪细节,考审未精未详。有关这方面的疏漏,沈德符曾经评论道:“兄终弟及祖训,盖指同父弟兄,如孝宗之于献王【朱祐杭】是也,若世宗【朱厚熜】之于武宗,乃同堂伯仲,安得援为亲兄弟?”⑩尽管由于武宗是独子,“兄终弟及”的引用,事实上只能面向旁支,但考虑周全些的话,杨廷和至少可先做一番理论疏证工作,将来免生龃龉。但一来事情紧急,二来想必他主观上对这种虚礼确实重视不足,自以为秉忠办事,大方向正确,而思虑则主要放在解决实际问题上。
  然而,朱厚熜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如果他也像杨廷和一样,将注意力集中在怎样尽快扭转正德朝的种种倒行逆施,让朝政恢复清明和秩序,而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私利和面子,则会迎来一个君明臣贤的局面。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兴献王世子不仅是一个自尊心强的人,而且是过于自尊的人。这种禀性,又为其以藩王入继大统这种身份进一步地火上浇油,令他对于面子极为敏感。他始终以一个外省人的眼光,来揣测京城集团,认定后者的诸种安排,都潜含对于他额外的轻蔑。登基大典上,有一个细节准确深刻地揭示了他这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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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5)
辛巳登极,御袍偶【意谓事出偶然】长,上屡俛【通“俯”,弯腰,低头】而视之,意殊不愜。首揆杨新都【即杨廷和,廷和,新都人】进曰:“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天颜顿怡。{11}
  无非衣服不甚合体,他毕竟才十五岁,可能个子也偏小,事先准备的龙袍长了一些,有关方面考虑不周是有的,但仓促间未臻善美,对于心胸豁达之人来说,不会放在心上,至少可以谅解。朱厚熜的表现却是,频频弯腰低头打量这不太合体的龙袍,脸上极其明显地流露出不快———这套身体语言,说明他小肚鸡肠,不是干大事的人。而且很可能,他内心会把别人这种工作上的疏忽,视为故意,成心让他难堪,或至少对他这个外藩出身的皇帝不够尊重,糊弄了事。杨廷和察觉到他的不快,急中生智,用《易传·系辞下》里一句颂扬古代圣君黄帝和尧舜的话来开释,朱厚熜才找回心理平衡。
  还有一个细节。登基那天,即位诏书发表之前,内阁送呈朱厚熜批准。“帝迟回久之,方报可。”{12}拖了很长时间,才答复同意发表。原因是内中有一句话,让朱厚熜很不受用。这句话是:“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祧,指祭祀。入奉宗祧,直接的解释是接过祭祀祖宗的职责,而实际的意思是过继给别人,成为别人家香火的传递者。兴献王世子坚持认为,自己继承皇位所循原则是“继统不继嗣”,说白了,只当皇帝,不当孝宗、武宗家的后代。所以“入奉宗祧”这句话,他最见不得。久拖不复,而终于同意,应该是经随行的王府谋士苦劝,告以“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且隐让的结果。
  这样的细节,其实蕴涵着一股很可怕的能量。出身、个性,加上抵京后直至登基大典的种种别扭,已使他对于京城集团形成成见。一旦有了成见,像他这样睚眦必报、心劲甚强、习惯于咬住不放的人,势必要将肚内恶气尽吐之而后快的。
  大明王朝刚刚送走一位没脸没皮、胡作非为、根本不要面子的皇帝,又迎来一位超级敏感、超级自尊、超级爱面子的新皇帝。这对堂兄弟之间,一切犹如冰炭水火,分别走到两个极端。历史也真幽默,竟然做出如此安排。朱厚照在位一十六年,以泼皮方式当皇帝,嬉笑怒骂,毁圣非礼;紧接着,就来了一位对礼法死抠字眼、斤斤计较,进而有志开创礼制新时代,欲以伟大的礼学思想家、理论家名垂史册的君主———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大礼”之议
  朱厚熜登基,改年号“嘉靖”,以明年为嘉靖元年。
  嘉靖时代开始了。
  这年号,是朱厚熜亲自取定的。内阁原先奏请以“绍治”为年号,被否决。朱厚熜不喜欢那个“绍”字的“继承”含义,虽然“绍治”无非是将治世发扬光大的意思,也不喜欢,他在心理上讨厌一切暗示他需要“继承”什么的字眼。他所更定的“嘉靖”,语出《尚书》“嘉靖殷邦”,意谓“美好的政治,富足的国度”。
  后世,人们对他就以“嘉靖皇帝”相称。
  起初,的确很有一番“嘉靖”的气象。除罢前朝弊政的诏旨,一道接着一道。“裁汰锦衣诸卫、内监局旗校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七百,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其中贵、义子、传升、乞升一切恩幸得官者大半皆斥去。”{13}皇家鹰犬、宦官的势力大为削弱,老百姓的经济负担减轻许多,而拉关系、走后门、靠政治腐败升官发财的人,纷纷失去了职位。“正德中蠹政厘抉【清除】且尽”,“中外称新天子‘圣人’”。{14}
  其实,这一切跟嘉靖皇帝并无关系,所有举措,都是杨廷和依据他所起草的即位诏书精神,一一加以落实罢了,嘉靖无非签字批准而已。那些在新政中蒙受损失的人,很清楚“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他们咬牙切齿,恚恨不已,以致要跟杨廷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廷和入朝,有挟白刃伺舆旁者”{15}———情形如此危重,以致嘉靖皇帝不得不下令派百人卫队,保护杨廷和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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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6)
这个正统的儒家官僚,在过去多年的政治生涯中,饱尝个人理念与现实之间激烈冲突之苦。身为首辅,他眼睁睁看着正德皇帝恣意胡为,“未尝不谏,俱不听”,“以是邑邑【悒悒】不自得”,心灰意冷,多次提交退休报告,却又不被批准。现在,终于改朝换代,国家迎来新的君主。这就像注入一剂强心针,杨廷和的政治热情高涨起来,积郁多年的抱负似乎有了施展的机遇。应该说,他对于嘉靖皇帝是寄予很高期待的,“以帝虽冲年,性英敏,自信可辅太平”。复活的热情,对年轻皇帝的期待,使杨廷和特别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职责,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向嘉靖全盘托出自己的政治理想:“敬天戒,法祖训,隆孝道,保圣躬,务民义,勤学问,慎命令,明赏罚,专委任,纳谏诤,亲善人,节财用。”{16}这三十六个字,浓缩了儒家对于“有道明君”的基本认识,果能一一践行,寓涵在“嘉靖”中的愿望,庶几可以变为现实。
  嘉靖对杨廷和的除弊举措,均予照准;对杨廷和疏请的三十六字,也“优诏报可”。单就这些迹象看,君臣和睦,嘉靖朝似乎有一个良好开端。但所有这些,或者并未触及朱厚熜的个人利益,或者不过是一些空洞的道德承诺,他不难拿出开明的姿态。
  而在新气象的底下,一股暗流已经悄然涌来。
  即位刚刚第三天,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嘉靖降旨遣员,去安陆迎取母妃蒋氏来京。两天后,四月二十七日,他又发出旨意,同样与自己的父母有关,“命礼部会官议兴献王主祀及封号以闻”{17}。
  ———此即“大礼议”之肇端。简明通俗地讲,礼,就是王权制度下的等级秩序,是这种秩序对社会成员的关系与差别的规定。因为这次所涉及的是皇家级别的人和事,所以特别加上一个“大”字。其他很多时候也都这样,比如,皇帝结婚称“大婚”,刚刚去世的皇帝叫“大行皇帝”等等。
  迎取蒋氏的谕旨这样说:“朕继入大统,虽未敢顾私恩,然母妃远在藩府,朕心实在恋慕。”{18}据说,辞别蒋氏、启程来京之际,朱厚熜“不忍远离”,好一顿哭鼻子,“呜咽涕泣者久之”。论理,十五岁并不算小孩子了,但作为王子,自幼娇生惯养,独立性比较差,对母亲仍感依恋,这可以理解。
  提出兴献王封号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兴献王世子现在成为皇帝,作为皇帝本生父,名分如何,和皇帝之间关系又怎样,自当议定。
  倘若事情仅只如此,就很寻常。实际却不这么简单。嘉靖这两个连续动作,是继位过程中就礼仪问题与北京当权派所发生的矛盾的延伸———他没有忘掉矛盾,也不打算回避,相反,进一步表明了挑战的姿态。
  礼部尚书毛澄承旨,召###议商讨兴献王封号问题。与会者对这个问题在理学上如何看,没有犹疑;关键是找到“故事”,亦即以往历史上处理此类问题的范例。杨廷和举出两个先例,认为最适合作为处理眼下兴献王地位问题的范本。
  一个是汉成帝以定陶王刘欣为皇太子的故事。成帝在位二十余年仍无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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