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诩突然按住我的嘴巴,阻止我的喊声:“别喊,让宫女跟出去,看他去哪里。”
一名机灵的宫女跑出宫门,向御医出逃的方向眺望,然后大步跑回禀报:“他向北宫宣光殿去了。”
元诩仰天长叹,泪水和着血水从眼角流出:“母亲,我本就是你身体里的一块肉,你竟然下此毒手!”
我已经被吓坏,还没有想明白这是这么回事,元诩咳出口中血块,呼吸稍微畅通:“母亲刚在宣光殿设宴,逼我喝下毒酒,御医必是向他通报去了。”
我还是没有明白:“母亲怎能谋害亲子?会不会是其他人下毒?”
元诩苦笑,无力靠在我的肩膀,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皇宫护卫立即证明元诩判断不错,他们不但没有追赶御医,反而咣当锁死大门。这是策划严密的宫廷密谋,胡氏先期下毒,派遣御医勘察结果,回去禀报,然后关闭皇宫大门,封锁消息。等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元诩头颅无力搭在我的肩膀,鲜血溅满我全身,手脚渐渐冰凉,呼吸声音消失,气息断绝。
我呆呆望着夜空,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动物尚有舔犊之情,胡氏毒杀亲子,岂非禽兽不如?我知道皇宫的黑暗,却从来没有想到竟然黑暗到这个程度。我忽然想起草原,那里有恶狼,它们却不会自相残杀,草原上有狂风,却没有皇宫中这么诡谲,那里还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我曾经热恋的男人。
北魏公元528年二月二十五日,北魏年仅十九岁的皇帝元诩暴亡。二月二十六日,胡太后宣布皇女继承帝位,大赦天下。不久下诏说潘充华所生皇女,不是皇子,临洮王元宝晖的嫡长子元钊,是孝文帝后裔,应该继承大统。文武百官一律晋升二级,宫廷禁卫武士一律晋升三级。二十七日,三岁元钊登基。
三月二十八日,魏帝元诩安葬于定陵,庙号肃宗。
23,智仙神尼(1)
三月二十六日,沧州城下,攻城号角响彻云霄,遍布城下的尖头栌和轒轀车已经撞毁沧州城一角。一骑斥候急速绕过万重攻城大军,奔至葛荣战旗之下,大声禀报:“陛下,胡太后毒杀亲子,册立三岁幼儿为帝。”
葛荣得到这个消息仰天哈哈大笑,右手止住身后号角:“胡太后毒杀亲子,禽兽不如,岂能坐拥天下?儿郎们,沧州城墙已经打开,我们今日攻陷沧州,明日围攻邺城,后天就打入洛阳,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号角声音再度响起,三座高耸如云的飞楼缓慢启动,楼顶挤满手持楯牌的攻城士卒,跨过填平的护城河,箭雨向城头罩下。飞楼之下,千军万马狂飙猛进,直奔那个被撞开的城墙缺口。
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坐于帅帐,众将大声议论军情,声音几乎冲破帐顶。尔朱荣却以手支腮,面对四份信件,沉思不语。第一份是来自河北的战报,葛荣攻陷沧州,俘获刺史薛庆之,城中居民几被杀光。尔朱荣请旨亲率三千精骑东援,攻击葛荣,这封奏折却被朝廷驳回,复函中声称莫折念生枭戮,萧宝寅就擒,万俟丑奴请降,关陇已经平定,北海王元颢帅众二万镇守相州,抵御葛荣南下,不须再派兵马。这两份往来书信并列一起。第四封却是皇帝元诩的密旨,声称胡太后秽乱宫闱,奸邪充斥朝廷,下一步就将谋害自己,请求尔朱荣入京勤王。
尔朱荣脑中的念头左右翻滚;东出太行山进攻葛荣?难道我竟然不管皇帝密旨?按照皇帝的旨意入京勤王?胡氏是皇帝生母,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情岂用我来掺和?
帐外战马嘶鸣,红旗斥候策马入账,撞翻画屏。斥候骑兵滚鞍落马,急声禀报:“大将军,京城急报,皇帝驾崩,新君即位。”
尔朱荣五内俱焚,双手一拍几案,四封信件在空中飘扬:“什么?你胡说!”
皇帝叠废叠兴,皇宫大喜大悲,近在咫尺的永宁寺却静悄悄无动于衷,她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菩萨显灵了。”
当初,兴建寺庙挖掘地基的时候,得到三十躯金像,胡太后认为神奇,便大兴土木营建,使得永宁寺成为规模首屈一指的皇家寺庙。永宁寺中有九层浮图,举高九十丈,在京师外百里,可以遥遥望见。浮图四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每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镮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於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永宁寺内有僧房楼观一千馀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难得而言。栝柏松椿,扶疏檐霤;藂竹香草,布护阶墀。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功奇巧,冠於当世。
数十天前,一名小尼姑在数十天前在佛殿前打扫,举首之间,忽然发现左侧玉像的神色竟与往日不同。小尼姑放下扫把,盘腿坐地仔细回忆,忽然忆起,这座本来脸色和睦的佛像竟然皱起眉头。这佛像在佛堂中并非显眼,却独得永宁寺主持惠成师太青睐,她每日必双手合十。小尼姑常在旁边清扫,无意中多次听到,师太口中所述竟不是佛经,而是天下大势。
小尼姑惊呼一声,扔下扫把,仓皇逃出,唤来更多比丘沙弥,大家侧头端详,议论纷纷,有人说小尼姑多事,也有人说佛像的神态确实与往日不同。议论许久,众人散去,开始关注这座佛像。第二天,天未放亮,佛像前已经聚集无数尼姑,指指点点,本来合十的双手竟然打开,仿佛要推门而出。那日扫地的小尼忽然跪倒,急急叩首,口中喃喃有词:“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第三日,佛像双臂交叉前伸,两滴清泪挂于脸颊,左脚微微抬起,比丘沙弥渐渐看出端倪,这佛像竟要破坛而出。门外一声佛号,永宁寺主持惠成师太已经进入佛堂,她为孝文帝堂姐,是魏氏宗室中最长的老者,年轻时就有佛缘,步入佛门。孝文帝太和十七年迁都洛阳后,惠成师太奉旨在伊水之畔开凿石窟。永宁寺是皇家寺庙,惠成师太身兼皇家身份,是主持的最佳人选,经胡太后多次相劝,入住永宁寺。她走到佛像之前,佛尘掸去灰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下大乱,智仙神尼,你竟又要出世了吗?”
23,智仙神尼(2)
佛像似乎听到惠成师太所说,左脚再起,几案晃动发出咯吱声音,惠成师太转身吩咐比丘沙弥起身避让,片刻之间,佛堂空空如也。佛像左脚缓慢移动,膝盖微曲,踏于地面,右脚交替,僵硬的佛像竟然如同常人行走,移动到惠成师太对面。佛堂烛火随之跳动,火焰暴涨,佛像右手向上,抹去头顶灰尘,露出绝世容颜。一丝红线从佛像脖颈间悠悠窜起,冰清玉洁的玉雕面孔竟然有了血色,明眸转动如同邻家少女。
“自从你携带佛祖舍利回到中土,屈指算来,时光飞逝三年。”惠成师太双手合十称颂佛号。这雕像并非死物,而是法号为智仙的尼姑,她本为蒲坂刘氏之女,少出家,有戒行,沉静寡言,谈吉凶成败皆验。数年前突然失踪,三年前携佛祖舍利归来中土,交与惠成师太,后一言不发,进入佛堂盘腿静坐,一动不动,修持佛道。惠成师太也不说破,时间久远,永宁寺比丘沙弥都以为这是一座佛像。
“短短三年,众生如坠水火。”佛像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如金石相交。
“葛荣荼毒河北,万俟丑奴祸乱关中,此时此刻,胡氏竟然毒杀亲子,天下黎民更加堕入修罗地狱。”惠成本为宗室,与元诩有血缘至亲,口气露出对胡太后的不满。
智仙神尼的声音渐渐恢复正常女声,随着灰尘落尽,智仙神尼现出原形,竟是二十岁左右容颜无双的年轻女子。她禅坐入定之时,是身披法衣的落发尼姑,这时竟是束发披肩的俗家打扮,惠成师太露出惊愕表情:“你,你,竟然脱离佛门?”
阿奢黎忽然露出少女般微笑:“既入世,则抱入世之心,何须介意装扮。何况,人家年龄本就不大。”
惠成师太难以适应她如此巨大的转变:“可是,到底什么事情让你重新入世?”
“自从大汉覆亡,魏蜀吴三国演义,晋室八王之乱,五胡入华,南北对峙,天下坠入三百年漫漫黑暗之中,苍生受难。”智仙神尼走到佛堂门口,眺望笼罩在夜色中的皇宫:“六镇叛乱于前,胡氏毒杀亲子于后,天下乱上加乱,英雄群起逐鹿,以猎天下,却有多少百姓将为沙场枯骨?”
“可是,我们是出家人,又有什么办法?”惠成师太露出无奈神情。
阿奢黎推门而出,扶起跪于地面的小尼姑,露出笑容,俯身在她轻轻道谢:“谢谢你每天为我打扫。”
小尼姑跪倒,向智仙神尼的远去的背影口中不停:“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我即已入世,便不需以智仙称呼,你叫人家智仙神尼,好像五六十岁的老尼姑,其实我今年才刚刚二十。”智仙神尼停住脚步,神情仿佛涉世未深的邻家女孩,与惠成师太并肩走向九层浮图。
“善。”惠成师太才想起智仙的穿着打扮完全不似出家人,称呼智仙神尼确实不妥:“那应该如何称呼?”
“叫我阿奢黎吧,我本般若寺的阿奢黎。”智仙神尼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
阿奢黎踏上浮图木阶,默然不语,仿佛沉思惠成师太的问题,直到登上浮图顶端,浮云在脚下快速掠过,天下仿佛尽在脚下,回答道:“凶残暴虐帝王猎取天下,绝非苍生之幸,只有仁慈之主一统江山,终结三百年乱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惠成还是想不明白:“那,一统天下帝王将是什么人?是暴虐还是仁慈?”
“此次入世,我将搜寻未来一统天下的帝王,亲自把他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