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收住了脚步也住了嘴———是圣保禄女书院的校门口!他试图对洋嬷嬷解释几句,但这位嬷嬷已亢奋起来,高喊着另一位嬷嬷去敲钟,他只有哭笑不得地逃之天天了,否则今日本埠新闻非他莫属!
倾城之恋(5)
陈香梅已狂奔回宿舍,一头扑倒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床罩是天蓝色的,被垛枕套是天蓝色的,墙壁天花板也全是天蓝色的。都说蓝色象征着幸福,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在无边无涯的静寂的海中飘浮,处处是创楚和杀机,何处是归程?
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母亲生病时,她就已成了一家之主,每月仅港币300元,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她和香兰都痴迷钢琴,但家境如此困窘,她只有一咬牙不学了。不久,李妈的亲戚邀李妈同去上海,李妈说,她到上海哪怕挨家挨户找,也得找到廖老爷;让他来接你们姊妹,姊妹们不由得失声恸哭,父亲难道不管她们了?父亲后来倒是来了信,让大姐读完护校,其余五姊妹住进圣保禄女书院,这样食宿无忧,好继续学业,等他安排稳妥之后,定会来接她们。
陈香梅苦笑了。就是亲情,她也感受到彻骨的寒冷的悲哀。她在真光女中面临高中毕业,可她也得住进女书院,因为她是妹妹们的担保人。哦,即便没有这条,她也会自觉住进的,她忘不了母亲的嘱托:“宝宝,宝宝,妈就仰仗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每个礼拜天,她都去教堂望弥撒,尔后,她独自步行去到跑马地母亲的墓前,献上一束花,默默地伫立着。她的心和母亲的灵魂对话。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她没有荒废学业,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岭南大学中文系,她仍旧食宿在圣保禄女书院,她不能丢下妹妹们在无家的漠漠悲哀中。在无言的静立中,坚韧的信念的牙却在倔强地生长,她相信,母亲此生的遗憾她会弥补,母亲的梦能由她来实现。
眼下,她就是从母亲的墓地归来,在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的红房子前,与这个男子不期而遇,她却这样不近情理地对待他,为什么?
她并没有忘记他。爱莲的哥哥伍耀伟,唐山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生。虽然他们仅仅是圣诞节的一面之交,却熟稔得无话不谈;虽然他比她大整整十岁,他们之间却没有年龄的障碍。他说她是外国童话中的拇指姑娘,人小心大时,母亲快乐地说:最准确。她们全家喊他毕尔,是小名还是教名,没谁去探究。
在邂逅的瞬间,她多想扑在他的肩头大哭一场,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过早地·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所以友情的火花反倒灼痛了受伤的心?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洗把脸又去照看她的妹妹们了。伍君的尴尬她只有抱歉,她想,其实他们并不是深交,不能指望别人帮你什么,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第二天下午,陈香梅的腋下夹只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静地走在香港大学一级级石阶铺成的山路上了。
香港大学位于半山腰,树木葱茏、繁花似锦。图书馆、教室、宿舍、食堂错落有致,上哪都得蹬石阶、翻黄土陇子,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广州沦陷后,岭南大学从广州的康乐村坪石岭迁到香港上课,借用香港大学的课室。香港大学的学生白天上课,岭南大学的则在午后和晚间。岭南大学的学生便爱在课前到港大的茶室喝一杯浓茶,边品茗边天南地北神吹海聊。渐渐地成了一种风气:不喝下午茶,不为岭大人。
陈香梅当然不例外,甚至成了嗜好,终生与茶结下不解之缘。还有一嗜好,便是每日早早赶到港大图书馆泡一上午。在满是书卷寒香的书架中寻觅着,伏在乌木长台上阅读着摘录着,古今中外名著充实着她,让她忘却了痛苦和烦恼,恍惚间,耳旁会响起外公的感叹:“读书是福。”这天上午她破例没来图书馆,因为小香桃闹肚子,看医生打针吃药忙了半天,小妹妹得有人疼。
下午茶可不能不喝。翻过这山坡,便是港大简朴雅致的茶室。山坡上长满了南洋种的木槿树,盛夏时木槿花灿烂开放,一朵朵开得血红热烈,像是无数个生命的太阳;眼下凋零了,似乎展览着生命的悲凉。木槿树丛中杂生的野草和不知名目的各种颜色的野花,却抓住初秋的生命疯了般地绽,于最后的辉煌。前些时,从这刺眼的姹紫嫣红中突地直起一条眼镜蛇,吓得路过的女生弃书而逃。陈香梅也怕蛇,她小心翼翼留神山坡,双脚下意识登上石阶,不提防差点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
正是伍君耀伟。
他站在山路的转弯口上。弯口上视野顿觉开阔,天与海仿佛成了他的背景。他深深地透了口气,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小香梅,我还得喊你小香梅,因为你确实太小。无论如何,你得听完我的解释。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从重庆回来,家门还没进,路过你家的红房子,我着了魔似地站住子,是那大铁锁和荒芜了的草坪魔住了我,我傻傻地等着,终于等到了你,我不知道我的话触着了你的伤心处!回家后,爱莲才告诉我一切,真是不敢想象!我责怪爱莲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说,你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孤独清傲,你拒绝怜悯和同情,你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你只跟书本做朋友。小香梅,你不能这样!你会被压垮的,你的心会被碾碎的,你应该接受友情和关爱,相信人世间处处有真情———”
倾城之恋(6)
她仰脸看他,比她大十岁的男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他还在诉说,一大清早,他就守在图书馆门口,指望能见着她,望眼欲穿!一上午他傻叽叽在门口徘徊,直到中午学生老师一个个离馆,他也没候着她!他相信爱莲的“情报”没错,那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去圣保禄女书院,他惧怕绿眼睛的嬷嬷乱敲钟。陈香梅低下头来,眼睛濡湿了:这是个成熟又稚气未脱的男子,他真心想帮她、护卫她。
她哽咽着出了声:“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谢谢你,毕尔。”
一声毕尔,顿叫他恢复了潇洒,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怎么谢?哦,陪我喝杯下午茶。”
他也知道下午茶!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同去到茶室。
在香梅眼中,茶室比以往哪一天都显得更明亮、温馨。
她对他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她说,教中国文学的吴重翰教授对她另眼相看,有时邀她到家中喝一杯福州的功夫茶。他说:你们不只是师生情,定能成为忘年交。
她说,女教授冼玉清对她可不友善,惹不起只有躲得起,不选她的课呗。他淡然一笑:同性相斥。
她不无得意地说,她能揣摩教授的心理,每每考试前,她的猜题都挺准,这不叫投机吧?他说:猜题也是学问,但更重要的是学问的根底要扎实深厚,就像建筑物的墙基。他是搞建筑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不无羡慕地说,几个有钱的女同学,行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课堂上、音乐会、茶会、晚宴、水上跳舞等场合各是各的行头。她说,总有一天,她也能随心所欲做衣服,不用算计着花钱。他说:你会做到的。女人喜欢衣服是天性,但我更看重你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忙里偷闲,他们有了频繁的约会。香港大酒店、告罗士打酒店、聪明人餐厅、娱乐戏院楼上的温莎餐室,成了他们常去之处。她评点着:香港大酒楼取其幽雅,告罗士打酒店取其舒适,聪明人餐厅取其诗的情调,温莎餐室则取其招待周到。他却只说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都有诗情画意。
她羞赧了,莫非这就是初恋?她只有16岁。
分离的时刻到了。他毕业后就职于重庆一家建筑公司,这回来港办公司的事兼探父母,事办妥了,该去重庆了。
她哭了,一切又变成迢遥的梦。
他老气横秋地说:“你太小,我也不过25岁,可是这几年,学校内迁,在流亡中上课,在动荡中毕业谋生,经历了战争,饱受过轰炸,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同事,在一次轰炸后,留给他的是一片瓦砾和亲人的尸骸,他不会哭,只是狂笑,他疯了!呵,不应该这样,应该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为亲人活着,为仇人活着。得告诉人们,什么是罪恶,什么是美好。我是个建筑师,我从事建设,我跟毁灭对着干!”
他与她紧紧握手道别,她感觉到建筑师的大手的力度。
他们的友情也仅仅是紧紧地握手。
也许他舍不得这么快就松开她的手,就又说起一个话题:“小香梅,你可知道美国人陈纳德?为了帮助中国抗日,他组织了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准备痛击空中轰炸的日本狗强盗,听说他们已经来到云南的密林里,正在紧张地训练。”
陈香梅头一偏:“我知道。家父的信中提过他,他有侠义气,说帮助中国,不改姓名。香桃还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要认同宗呢。”
都笑了。倏忽间,离别的忧伤便冲淡了许多。
陈纳德和他的美国空军志愿队并不在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缅甸境内的东瓜。
东瓜离仰光约160哩,靠近锡唐河,是个破烂不堪的小镇。镇中间仅有一条土路,晴时尘土飞扬,下雨一片泥泞。路两旁有些铁皮屋顶的小店铺,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出售皮货、假宝石和腰果什么的,也有小酒店。密密的柚木和丛林包围着小镇,东瓜基地就隐藏在丛林深处。柚木、麻栗木盖成的简易营房没有电灯,也没有铁纱门窗,从七月下旬开始,几批志愿队员陆续抵达。时值雨季,倾盆的季候雨、酷热的高温和恐怖的大雷雨交替着,多年的腐烂草木弥漫着酸臭气,森林中瘴气出没,毒虫毒蛇猖獗,毒蚊臭虫疯狂,营房里都生出了青苔!几百名志愿队员灰心丧气,正义感和冒险精神披恶劣的环境磨损了。随军牧师保罗·弗里尔曼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