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出;李妈会啐老王小李,大姐会拉着她走开:“别唱!甭理他们。”为什么不唱呢?挺好听的呀。
好听的还有穿胡同而过的小贩的吆喝声,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余音袅袅,有的戛然而止,有时还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子声。这也是不能学的,否则李妈会咬出漂亮的小酒窝斥她:“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好学九流三教。”是吗?可这走街串巷的卖零食的诱惑却无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俩也把拉车的老王小李当大朋友。当他们送姊妹俩上学,接她俩归家,那路上遇上顶顶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会帮她们买,还保密。
当然,让小香梅最惬意又最骄傲的是跟着外公逛书肆。玻璃厂隆福寺街是书业集中地,外公牵着她,从厂东门到厂西门,优哉游哉,大半天就过去了。那么多的匾额招牌,那么多的书店古董店,进得里边,可坐下慢慢看细细品,像在自己的书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气息让她变得分外安静,不止一个店主对外公夸她:“您老的外孙女,长大定是锦心绣口。”
还有最最惬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红叶。外公跟她合骑一头驴,驴的脖子上系着铜串铃,一步一叮·伴着漫山的红叶,秋色浓浓地浸了过来。几十万株黄栌树的猩红,俗称鬼见愁的香炉峰的险恶,是否让女孩过早领略了人生的悲凉?向晚归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也立时记住了这首诗,从此也喜欢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诵时很是凄楚,声音哽哽的,她仰脸看外公,朦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为含着泪。
她的童年时代,外公有过两次大悲伤。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还不足两个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摇篮前,撩开白色的罗纱,她还没有睡着,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转着,她已会认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却落泪了。
他为他的胞弟廖仲恺落泪。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点多钟,廖仲恺与夫人何香凝驱车前往中央党部开会,路遇陈秋霖先生,也一并上了车。党部设在惠州会馆,谁也没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环境有异,只是特别特别静,竟无一个警察站岗,骑楼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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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外祖父家(4)
三人先后下车,何香凝见着妇女部的一位女同志,有事便跟她说着话,突地,响起了“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像谁在放爆竹,何香凝一怔,一转脸———廖仲恺已倒在血泊之中!陈秋霖跟卫兵也先后倒下!猝不及防,脑海一片空白!但旋即她猛醒过来,大叫捉凶手,一面俯身抚着丈夫,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啪啪”声又响起,子弹几乎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她忘掉了恐惧,愤怒地狂喊,便见五六条身影从党部骑楼下的石柱后面窜出飞逃!
早晨的太阳。血腥的气息。
廖仲恺———三民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国民党的左派领袖,在八月的早晨倒下了。
这阳光下的罪恶!
噩耗传到北京的廖凤书耳中,他被震惊了。手足情、同志谊,他不敢相信,民国了,青天白日中还有这等凶龌龊的谋杀事件?
廖仲恺只比他小两岁,1877年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原名恩煦,又名夷白。1893年16岁的他回到祖国故乡,25岁时赴日本留学,28岁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广东都督府总参议,兼理财政。积极协助孙中山同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1923年任孙中山大元帅府财政部长和广东省长等职,1925年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并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等职。他是孙中山的得力又可靠的助手,办事执著认真、一丝不苟,思想激进,被公认为国民党的左派领袖。但根本上还是一介文人,书卷气重。他跟廖凤书性格、追求有些差异:凤书要恬然淡然超然些,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有意无意间离热辣辣的###要远些;凤书情趣也恢谐幽默潇洒些,两妯娌似乎也作了佐证。凤书夫人邱雅琴一生不知政治为何物,她始终是一个快乐公主式的女人,不论荣华富贵还是清贫艰苦时,她只要凤书陪伴着,就幸福地咀嚼生活与爱的滋味。仲恺夫人何香凝,却是与廖仲恺志同道合的女革命家,她与仲恺同年加入同盟会,亦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妇女部部长等职。她个性开朗坚定,作风泼辣为有,患难与共的丈夫被刺杀后,她领着儿女孙辈坚定无畏地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历程。1972年93岁的老人辞世,可谓名垂青史。她是位极有才华的女性,擅画能诗,所作山水花卉,笔致极圆浑质朴。
孙中山逝世至此不到半年,廖仲凯被刺杀了!
廖凤书的心境怎能不悲凉?
世事还将怎样变迁呢?多少人觊觎总统宝座?权力的欲望烧红了多少人的眼?又有几多人在真正思虑民族?民权?民生?
“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他无奈又了然地吟出这两句打油诗。
摇篮中的女孩还在笑着。她在等待外祖父摇晃她?抱起她?逗她笑?她还没有思想,不会晓得南方广州城里刚刚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幕。
廖凤书此时也不曾想到,以后许多年中,他这一支跟仲恺那一支竟会由密到疏,直到断了往来!可岁月悠悠,政见各异,就他自身的这一支中不也有亲有疏还有断了往来的么?但他始终相信:“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果然,水流千转归大海。他疼爱的外孙女香梅阔别中国大陆三十一年后,重返北京,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陆的家族亲人,便是廖仲恺的独子廖承志———她的表舅,不,她把“表”字抹去,就是舅舅。血,总是浓于水的。
在她的童年中,外公的第二次大悲伤,则是三姨维德丽亚的病逝。
维德丽亚才32岁,因患肠结核住院,不久就在协和医院离开了人间。像一朵鲜花,开得正娇艳正热烈时,却陡地凋谢了!这真叫人叹息红颜薄命,命运无常。
外公在这秋的黄昏垂泪,正是为了这老三。外公的双鬓已染了银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大不幸之事,痛哉惜哉!
香梅还小,她只知道漂亮的三姨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祖孙俩都没有预感到,就在不到十年后,他的爱女,她的慈母也撒手人间!
这时,六姨、七姨已为人妻人母。六姨嫁给了广东望族许崇清先生,这是一位学者,从事教育工作;七姨远嫁江南。九姨、十姨正十###,是花儿绽开的季节,她俩也成为京城上流社会的美女名媛,似乎替代了伊萨贝娜、维德丽亚当年的位置。
这时的北京,也已入名为北平。当是1928年3月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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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亚屐痕(1)
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泰戈尔《游思集》
·4·
一艘轮船在海上航行。
船头将海水犁开,浑黄的海面劈开无穷的人字形的波纹,夕阳将浩瀚的海面铸成古铜凝重,而粼粼波光中无数碎金闪烁。
不满5岁的小香梅独自伫立甲板上,大人般凝眸这一切。
她朦胧地感受到平静中的伟大,洪涛大浪的气象便蕴含在宁静中,她反剪双手,一次次作深呼吸。起风了,她有点晃,却仍站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她知道北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但这是她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次远航。父亲出任缅甸领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从天津乘船南行,计划先到印度再到缅甸仰光。
父亲和母亲寻到甲板上,父亲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家中最不听话的老二,主意比谁都多,独个悄悄离了饭厅,她也懂观日落?母亲轻轻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香梅作古正经的样子,止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香梅回眸,一时间做错了事般低下头,却又犟犟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