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缴断后,箭势减缓,插入肩头并不甚深,但鲜血仍是汩汩流出,浸透了半截衣袖。日(石单)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笑道:“你连箭缴都射得断,我不是你的对手,第二箭你来射吧!”他将手中弓箭掷在地上,跳下马来,面对着李陵,竟似要束手待毙,且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浑不以生死为念。
忽然间他象是想起了什么,冲李陵说道:“方才那一箭,我并非有意戏弄于你……唉……这辈子我的箭法比不上你,下辈子却未必,到那时,咱们再来比过,说不定我的箭比你的更快。”日(石单)说着,面上露出微笑,转过身去,又说道:“大哥,你射我的心,别射我的脸,否则下辈子我打败了你,你又怎知那人便是曾败在你手下的日(石单)。”
他这一声“大哥”叫得极为自然,仿佛真当李陵是呵护他长大的兄长一般,李陵心头一热,不由得想起堂弟李禹来。李禹是李敢的独生子,比李陵小着五岁。李家后代人丁不旺,第三代便只有李陵和李禹兄弟两人。李陵未来边塞前,李禹每日都要缠着他比射箭,输了之后必说:“哥,你不用得意,总有一天我要胜过了你!”想到此处,李陵不禁宛尔,见日(石单)肩头流血不止,又略感歉疚。他伸手入怀,掏出个小葫芦,掷给日(石单),说道:“三翼箭镞射在身上,伤口极难愈合,涂上这药,好得就快了。要想赢我,你这就回去好好地学本事。怨天尤人,不思自奋,转而寄言来世,非好男儿之所为。我的兄弟,才不会这般没志气!”
日(石单)脸上肌肉牵动,现出坚毅之色,咬牙说道:“你等我一年,明年咱们还来这里比箭,我日(石单)敬佩你,但绝不惧怕你。”
李陵笑道:“好兄弟,一年后,我一定来这儿等着!”
日(石单)拍马回归本队。那些匈奴人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但在他与李陵决斗之际,却不肯上前相助,直到日(石单)回转,才纷纷探问。有两人将他的上衣撕开,用小刀缓缓地将箭镞起出,清理了伤口,涂上了李陵所赠之药。立时血流见缓,只片刻功夫,伤口便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那两个匈奴人见了,面露喜色,看看那药,再看看日(石单)的伤口,都是大感惊奇。日(石单)远远地冲李陵笑笑,拱手致谢。
匈奴人中为首的老者见日(石单)伤势无碍,也向李陵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催马上前,端详了一下李陵,问道:“大黄弓……飞将军李广是你什么人?”
李陵扫视了老者一眼,说道:“是我祖父。”那老者“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双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山岗,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隔了一阵,说道:“我少壮之时,便曾知晓李广将军的大名,当年听人称他为箭法天下第一,我极不服气,总想找他比试比试,只恨无缘一战。后来……我臣服于大汉,而李将军却……李广将军的箭法到底怎样,我始终未曾亲眼见过。但盛名之下定无虚士,连我们匈奴人都对李将军备加推崇,可见他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可惜啊,李家后继乏人,他的孙子……哼……”
李陵见他提到自己时一脸的讥嘲轻视之色,心下圭怒,大声道:“我的箭法和祖父相比,自然是天差地远,但比起某些卑鄙无耻、叛国投敌、卖友求荣的小人,只怕还是强的。你老人家便是匈奴的浑邪王吧……啊,我忘了,你现今是大汉的漯阴侯。阁下的箭法当然极高明,否则不肯和你一起投降的休屠王,怎会被阁下一箭射死!小人早就想领教漯阴侯天下闻名的‘贪生怕死’箭法,不知你老人家肯否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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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斗箭(2)
日(石单)听见李陵这番言语,在后面高声喊道:“大哥,你不要胡说……”浑邪王摆了摆手,示意日(石单)不要辩解。他盯着李陵,问道:“你真要和我比箭?”李陵也是一眼不眨的看着他,说道:“浑邪王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想比,我李陵绝不勉强。”
浑邪王想了想,笑了起来,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比箭?我是万户侯,你却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和你比,大失我的身份。何况,不用箭我一样能置你于死地。你以微渺之身,骄横无礼,飞扬跋扈,打伤我许多手下,又大放蹶词,辱骂本侯,我将此事上奏朝廷,自然会有人替我砍了你的脑袋。”
李陵拍了拍手,说道:“好,我这便上奏朝廷:‘匈奴浑邪王既已归降我大汉,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安居陇西,沐浴圣朝清化。不想此虏狐疑狼顾,居我国而思故地,身披胡服,远赴边塞,率众祭拜祁连山,叛逆之意,反复之心,昭然若揭……’浑邪王爷,我若是将这篇奏疏呈交给朝廷,想必会有人替我杀了阁下全家!”
浑邪王闻言愕然,半晌才道:“听说李广为人仁义宽厚,想不到你却如此辣手!”
李陵冷笑着说道:“正因为我爷爷处事太直,待人太好,才屡屡遭人陷害,以至……”他哽咽了一下:“别人想欺辱我李陵,嘿,只怕没那么容易。哪怕是卫侯霍侯甚或皇……那样的人物,我也要和他拼上一拼!你不用怕,我李陵不是无耻小人,你若是光明正大地胜了我,我绝不为此卑鄙之事!”
浑邪王凝视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道:“谁能想到李广竟有你这样一个孙子……我才不怕你告我的黑状哪,过会儿我便一箭射死了你。哈哈,我倒要看看,死人如何告我!”
李陵见这老者这般自信,心痒难耐,急欲想见识见识他的箭法,便擎起大黄弓,说道:“阁下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胡吹,得射完了箭才能知道,咱们这就比比!你要是胜了我,我给你叩头赔罪!万一被你射死了……”说到这里,不禁哑然,心想:“射都射死了,还能怎样,我这话说得可多余了。”
浑邪王听完,畅快地一笑,说道:“好,老夫今日就和你比比!”他转头对自己的侍从们说道:“若是李公子一箭将我射死了,你们万万不可追究……上面查问下来,就说我是饮酒醉死的,听到了么?”
那些匈奴人雷鸣般地应了一声。李陵一怔,已明白浑邪王此举用意,心想:“我官位不高,可也是镇守一塞的军候。浑邪王新降未久,他射死了我,只怕麻烦不小。”想着,拾起宝剑,在身前的草地上写道:“身染疫病,为害边塞,与其苟活,不如赴死!”将剑插回腰间,说道:“如今边塞疫病日烈,我若是死了,你们就将我的尸体放在这里,别人一看,定会以为我是自尽的。”
浑邪王看到这几行字,目光一颤,望着李陵,想说句什么,想了想,却转了口,说道:“这几个字,只怕你还要再写一遍。”
李陵问道:“什么?”
浑邪王说道:“我说这几个字你还要再写一遍。因为咱们不在这里比箭。”
李陵哑然失笑,说道:“比箭还分什么地方,这里比不了么?”
浑邪王摇了摇头:“我记得《庄子》里面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箭,措杯水于其肘上,连发三矢,矢矢中的,而水不溅出一滴。那当然是极高明的箭法了。可伯昏无人却哧之以鼻,说道:‘此乃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你与我登高山,履危岩,临百仞之渊,若是还能射中,我便服了你!于是两人攀上了一处悬崖,伯昏无人倒退至悬崖边,脚后跟垂在悬崖外,让列御寇和他并肩站着,然后射箭。列御寇两腿发软,一头冷汗,竟吓得趴在了地上,一门心思只想快快逃走,哪里还会什么箭法。”他双眼瞥着李陵,停了一会儿,说道:“天下间没有最好的箭法,只有最好的箭手。好的箭手必能静心。手一握上弓箭,毁誉、巧拙、胜负以至生死便通通置诸脑后。人即是箭,箭即是人,人箭合一,浑然忘我,这才是射箭的最高境界。伯昏无人所谓‘不射之射’正是这个意思。你……”他轻蔑地笑笑:“还差得远哪!”
七 斗箭(3)
李陵热血上涌,怒气转盛,想到:“这老家伙,太也不知死活,难道换个地方我就会输给你不成。我先不和你计较,等过会赢了你,再好好的羞辱你一番,看你还有何话说。”因说道:“好,阁下说到哪里比,咱们就到哪里比,我李陵绝不占人便宜,定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浑邪王用手指向前方蜿蜒起伏的群山,说道:“我替你选了一处绝佳的葬身之所。在这祁连山中,有两座对峙的山峰,各高百余丈,而相距不过七十步,峰顶仅可容身。你我分立双峰,举箭互射,只能遮拦,不能躲闪,斗起来岂非大是有趣。”
李陵不屑的一笑,说道:“老人家好有兴致啊,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恐阁下年老力衰,在峰顶立足不住,未等比箭便已跌下去摔死了。”
浑邪王直视着李陵,缓缓说道:“我年老力衰而沉稳厚重,你精力充沛但轻狂浮躁,咱们是各擅胜场、正堪相斗。”
李陵将手一伸:“请阁下前面带路,李陵奉陪到底。”
浑邪王看了看天色,回头对侍从们说道:“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便去拾些干柴,升起篝火,备好羊腿和马奶子酒,待我回来与诸君痛饮。”他又冲李陵说道:“我们匈奴人酿的马奶子酒,醇似甘露,味比醴泉,饮后有兰香盈口。饮之需如巨鲸吸水,尽千钟而微醺,唉……真乃人间之至物……”他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半晌方说道:“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命喝到……”说罢拍马而去。
李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随后跟上。
两个人在山上攀爬良久,那山势初始甚缓,渐渐变得险峻起来。谷壑幽深昏暗,雾气升腾,远处冰川上雪水融化,水流四注,瀑布飞泻,声荡山谷。
浑邪王走得极是吃力,脚步蹒跚,气喘吁吁,不时便要坐下来歇上一阵。李陵看那太阳不久便要西沉,不禁急道:“照你老人家这样走法,等到了峰上天已大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