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浪过程中,项梁曾教这个侄子读书认字。
“这种东西谁能记住呀?”
项羽每次都要撒娇耍赖。
在当时,楚人学汉字是很难的。在项羽十岁左右,秦帝国正式成立之后,秦才将以前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的汉字加以整理,形成统一的文字,而项梁的知识大部分还是早先楚的东西。所以项梁既教项羽楚特有的文字,也教秦统一后的文字。
“意思虽然相同,但这是楚的文字。这些才是秦新造出来的文字。”
照这种教法,纵使不是项羽,也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更难的是,文字的写法因地域不同而各不相同,特别是江南———比如楚———与其他地方差别更大,文字里加入了鸟或鱼一类形状的东西,宛如画漫画一般添上了装饰性。这能否说是楚文化落后的表现呢?文字本来是作为传达意思和从事各项工作的工具来使用的。江南文字里多少带有的这种绘画倾向,在功能略显不足这一点上,也许要比中原进化得晚,但若把这种倾向看做与江南风俗中的咒术有关,也许它就是单纯的乡土风情问题了。另一方面,秦是从可称之为与骑马民族杂居地带的未开化土地上兴起的,早就有了基于简明合理的法家思想的治国方法,也许是因为与此有很大关联,其文字的写法极为简朴实用,每个字都规规矩矩地呈正方形,既容易记又容易读,比其他地区简单许多。
项梁继承了楚的传统文化,对秦抱有强烈的仇恨,即便是教一个字,也要向项羽展示楚的那种奔放华丽,即类似于绘画般的写法,而关于秦的书写方法,则总要加上一句:
“秦是这样的。”
随即写上一遍,然后又说:
“啊,秦的那些字,也最好尽量多记一些。”
说起来,这完全是一种补充性质的教法。项羽终于折笔说道:
“叔叔,这字什么的,能写自己名字不就足够了吗?”
书以记名姓足矣!说完就再也不肯学了。项梁想,既然学问不适合侄子的天性,那就不必强求,于是接着传授剑术。谁知项羽对剑术也是半途而废,肯定是烦透了那些反反复复的基本动作。这回连很有耐性的项梁也发脾气了,说:
“你小子总是这样,究竟要干什么!”
项羽则回了一句:这剑术什么的,再学不也只能打倒一个人吗?
“如果有能对付万人的办法,我就想学。”
听到这句话,项梁反倒对侄子高兴起来,于是又传授兵法。兵法乃是项梁的长项,他亲自给项羽讲授兵书。项羽生性就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人,再听下去就厌烦了,嘴里抛出一句:
“兵法也真够烦人的!”
等于说,项羽的兵法也没有研究透彻。只是项梁并不生气,心中在想:
“这孩子还是有灵气的。”
他对项羽的才干仍寄予厚望。
项梁的激情就像一把利刃,早已磨得锋利无比,其目的与其说要推翻秦王朝自己当皇帝,还不如说是为了###秦替亡父项燕报仇雪恨。
“只想报亡父之仇。”
项梁曾对一些口风紧的朋友吐露过内心的秘密,也许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伙伴们相信自己是项燕将军的亲生儿子。总之,人们都认定:
“一旦天下大乱,项梁必定会成为收揽人心的英雄。”
就这一点而论,在上年岁的人当中,项梁远比项羽更受欢迎。项羽还太年轻,在一般人眼里只能算是项梁的一名保镖而已。
可是,项羽十###岁时竟长成了身高过八尺的堂堂男子汉。秦时的尺,一尺是二十三厘米。八尺就是一百八十四厘米,在人们体格大多矮小的江南,这个身高显得特别突出。而且他力气大得可以举起一只青铜鼎,头脑又聪明,还有一种迷人的可爱劲头。在与叔父一起广结善缘的大江南北,项羽的伟岸和人品一步步虏获了年轻人的心。叔父则早就得到了许多具有实力人物的信赖和尊重。可以说,叔侄二人相得益彰,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位叔父和侄子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吴中(现在的苏州)城。
吴中是春秋时期吴国的旧都,吴国灭亡之后,单提到“吴”也指这座小城。又过了许久,吴这一带的发音与汉籍经典同时传到东方的朝鲜南部和日本,成为吴音,丝绸的纺织技术也从这里传了过去,被称做吴服。
从中原地区来看,吴人或许也属于南方蛮族,但广义上的吴地却占有扬子江和钱塘江两个三角洲地带,最适宜于种植水稻,是中国最富饶的地区,人口也多。作为一座城池的吴中则更进一步,拥有上述可被称为大地粮仓的腹地和水运之便,在秦代就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就在这座热闹的小城先扎下根吧!”
项梁对项羽说,同时提醒他要小心行事,要想收揽人心,就不能让人讨厌。
项梁多少还带了一些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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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叛乱(4)
加上项梁也有学问,社会上的事也知道很多,还常常为人出力帮忙,因此很快就成为城里的头面人物,人们都说: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项梁大人商量,只要按他所说的去做,保准不会有错。”
项梁的地位已接近于某种游侠盟主的身份。
作为城里的头面人物,项梁也经常出入于秦治下的郡县官府。这个地区的郡叫会稽郡,其管辖范围很大,差不多相当于早前吴越两地的面积。在秦时就很繁华,据说户数就有223038户,人口则达到1032604人之多。仅会稽一郡就设有26个县。
会稽郡的郡守叫殷通,是秦朝廷派来的。其管辖领域相当于二十多年前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郡守也是有权有势,可谓跟过去的国王一般。
“殷通是王吗?”项羽曾问过叔父。
“不是王,是一个官。”叔父回答说。秦朝没有封建割据时代的那种王。
“王和官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不过不一样。”
此中的奥妙是很有趣的,项梁把秦的始皇帝所发明的这一大套官僚体系解释给项羽听。官不是王的一个表现,就是官没有过去王所私有的军队,只对朝廷派驻在地方的军队行使监督权。
过去的王即使懒于处理朝政,其手下的家臣家将也会尽力支撑料理,而秦的地方官吏却不能这样。
他们以始皇帝权力代表的身份君临所辖的百姓,从老百姓那里征收赋税。收上来的赋税不能像过去的王那样归自己所有,而是必须在扣除所需经费之后全部上缴到始皇帝那里。
“这么说,官就是靠俸禄雇来的王啦?”
项羽问道。与时兴的那些官相比,他更喜欢古时候的王。
“嗯,不错。”
叔父点了点头。
地方官的工作还挺忙,既然成了始皇帝的命官就不得不操劳,一旦征收赋税不力,就会被始皇帝一道圣旨罢官摘去乌纱帽。
可是,赋税一旦征过了头,作为创税来源的农民就会逃往他乡,反而造成税收减少。这里面的限度实在很难掌握,只靠那些地方官员及其手下的部属是很难办到的。官员就会拉拢收买各地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帮助协调与老百姓的关系。就郡官府所看到的情况,在吴中具有影响的头面人物里就有项梁。
“在过去有王的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项梁说。所谓“像我这样的”,指的是城里一些有影响的人奔走在官府和老百姓中间,协调二者之间的利害冲突。
———项梁,拜托你啦!
权力巨大的殷通常常满脸挂笑地这样说,这也是因为如果无视项梁的存在,就很难驾驭老百姓。尤为难办的是,还有那位史无前例地大兴土木的始皇帝凌驾在头顶之上,从咸阳发来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内容全都是往哪里哪里派出一万民工,往边疆的什么地方派两千人去服劳役。对于这位地方官员来说,这些麻烦事已足够他手忙脚乱的了。如果有该服劳役的人逃掉了,达不到指定的人数,根据法家赏罚分明的条规,殷通就要从郡守宝座上滚落下去。逢到这种征集民工外出服劳役的场合,地方官都不得不依靠项梁这样私底下具有实力的人物。
———尽力而为吧!
在这种场合,项梁就会答应下来,然后返回吴中城,与那些早就归顺自己的有头有脸的人反复商量,如果有困难,就再次跑到郡府那里去讲明情况,让他们再作一些调整,凑够可以接受的人数,再交给官差。
———项梁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连殷通都暗自佩服了。而另一方面,在吴中底层老百姓的眼里,见项梁经常出入一般人怕得不敢近前的郡府衙门,都把他看成是异乎寻常的人物,而且还看到他与郡守从容不迫地交谈,感到他确有权威,仿佛真的成了郡守代理人一般。项梁经常出入郡府的效应,为他在吴中城里培植势力发挥了无法估量的作用。总而言之,在这片土地上,诸侯王及其派出去的地方官吏还能为老百姓造点福,而到秦以后,这种事情就几乎近于绝迹了。就老百姓来说,那些地方官吏就跟土匪盗贼没什么两样,简直如虎狼一般,只想着尽量躲开他们的祸害,否则就难以维持生计,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
“项梁大人!”
这一称呼表明,项梁似乎已成为避开这帮虎狼之害的守护神了。守护神总是带着一个名叫项羽的、力大无比的大高个子做护卫。这对组合永远不变,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接受邀请去什么地方,无论是在县衙院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扎堆凑趣,还是顶着烈日到远在会稽郡的郡府衙门去办事,二人都形影不离。
———多好看!
人们望着这形影不离的叔侄二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感。
吴中城里的大众跟天下众苍生一样,对秦在这片大地上首创的官僚制度一直很不适应。项梁则像魔术师一样缓解人们对这帮虎狼“官”的愤怒情绪。如果没有项梁,吴中这座富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