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扮,说他穿着花格子西装,戴着墨镜,跟在廖团鱼身后威风得很,就像书里戏里的小太岁,高衙内。叫人心生疑惑的是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所描述的我六哥的打扮总是达不到一致,一个黄昏,你往往可以听到不下五种版本,有人说他穿的是黑色的皮衣,有人说他穿的是西装,还有人干脆说他赤裸上身,身上刺着青龙和白虎……好多年后我想,他们并不一定真正见到过我六哥,他们的描述其实是根据自己心中坏人的形象来进行的,他们把可能想到的坏人的特征都往我六哥身上嫁接,当然还包括可能想到的坏人干的那些坏事。
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总是让我大伯和大伯娘无法固守他们的沉默。那些赶场归来者们高举着我六哥,就像手持尖利的匕首,轻易地将我大伯和大伯娘刺中,让他们鲜血直流,痛苦不堪。他们是在微笑中进行这一切的。他们叫住我大伯和我大伯娘,不管我大伯和大伯娘咋逃避,都要将他们看见的或者是听说的关于我六哥的事情讲完,然后以谦卑的口气请求我大伯和大伯娘一定要告诉我六哥一声,让他看在同村或者邻居的关系上,在某个事情上面高抬一下贵手,放一个人情。还有人故意以取笑的口吻和看笑话的神态在我大伯大伯娘面前夸耀我六哥,说他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才,肯定有大作为,独霸中华半壁江山都有可能……
村里开大会,郑三炮也提到过我六哥,虽然没有提名点姓,但是整个秦村的人都晓得他说的就是我六哥。
郑三炮之所以提到我六哥,缘由是因为村里有人向上面反映他在搞承包的时候偏心,好田好地尽往自己亲戚朋友面前划拉,而且在处置集体财产的时候账目不明。对于这些指控,郑三炮表现得很冷静,他说村里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公开公正的状态下进行的,他充分听取了民意,听取了党员干部的意见,并没有做得过分或不正确的地方。他说他希望大家往上反映,也希望大家把眼睛齐刷刷地往他身上丢,好好监督他,如果犯得上坐牢,他去坐,犯得上枪毙,对着枪眼儿他眼睛也不会眨巴一下。不过上头是很清楚他的,很相信他的,绝对不会偏听偏信,让那些诬陷和谣言得逞,因为他是清白的,这种清白,上溯祖宗三代都可以查验,而且在他的家族,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贪污枉法的!
郑三炮的话说到这里,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他瞄准的是我们一家子,开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爹和我大伯。毫无疑问,郑三炮怀疑向上反映他情况的人是我爹和我大伯。
郑三炮冷笑一声,以戏谑的口吻说,这段时间,我听见很多人在议论说我们村要出大人物了,要出皇帝了。我看既出不了皇帝也出不大人物,是要出大事了!这个大事,我要不点破,大家可能还不清楚,因为你们不清醒嘛,没看见事态的严重嘛!我们秦村,从解放到现在,坏人倒是出了那么一两个,不过也没坏到哪里去,就坐坐班房嘛。但是现在,我看有人要挨枪子儿了,要被枪毙了。我这么一说,大家是不是清楚了?是不是清醒了?哼哼,说啥大人物,说啥皇帝,呸!国家给他准备了一颗枪子儿呢,金晃晃的,预备在那里呢!只等时候一到,吧唧一枪!这一枪虽然结束了坏蛋罪恶的一生,却给我们秦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耻辱!想想我们秦村,给国家贡献粮食,贡献蚕茧,贡献生猪,贡献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贡献一个挨枪子儿的,丢脸不丢脸啊?我奉劝有些做家长的,不要两眼往下一耷拉就装作啥也看不见,既然是自己生养的,就该管管!不要丢给社会,丢给国家,不要祸害社会,祸害国家……
乡村恶少 21(2)
大会完结,村里人都以为我大伯和大伯娘或者我爹会对我六哥采取什么措施,叫他们失望的是,我大伯和大伯娘以及我父亲啥措施也没有采取,他们当啥事情也没发生,该种地种地,该耕田耕田。再有人跟我大伯提说我六哥,我大伯的态度显得非常粗暴,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来人的话,说,我只有五个儿子,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个!
我的堂兄们也表现得很平静。有一天我听见我二哥喃喃自语地说,又过去一天了。在一旁的我三哥听见了,搭腔说,是……是的呢,他……他又少、少活一天……天了。原来大家都在等待,等待国家将那颗金晃晃的子弹射向我六哥,完结他罪恶的一生。
谁能想到,远在土镇的我的六哥,竟然再一次把我大伯那个就像只破船一样的家,拽向了浪高风急的苦海呢。
乡村恶少 22(1)
等到送走灶神,整个秦村都在为迎接新年的到来做最后的忙碌,打扫卫生,浆洗补破,购置年货,缝纫新衣……
这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新年。说来也奇怪,包产到户过后,那些平素连野草都不肯生长的薄田穷地,竟然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秋收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为没有足够的柜子囤围储存粮食而感到苦恼——这是一个自古也不曾有过的出人意料的丰收年。从来都没有如此富足的秦村,人人都在盘算着如何欢庆这个获得巨大丰收喜悦的年。
我大伯家因为人口多,分到的田土就多,加上他把一片荒山也改成了土地,因此,如何储存这一年的粮食成了最让他头痛的事。这些粮食在我大伯眼中,是金子,是糖果,是鲜梨,他老是担心会被偷盗,会被耗子糟蹋,会被雨水淋湿沤烂……所有的柜子装满了,囤围也不够,后来我三哥出了个主意,用那些破布缝制成口袋,我五哥也接着出了个主意,用木头做成一个架子,把装满粮食的口袋堆放在架子上,在上面覆盖油毡,这样就算屋子再漏雨,地下再潮湿,也拿粮食莫奈何。这两个主意我大伯都采纳了。于是我的几个堂兄们到处收罗破布,在我大伯娘的指导下,大家一起动手,很快缝制了几十个口袋,这些口袋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然后装好粮食搁上架子,摆在屋子当中显得蔚为壮观。随即我们家也采取了我大伯家这个储存粮食的办法,并且慢慢在全村推广开来。一直到现在,虽然塑料编织袋大量出现,但是秦村的人们还是喜欢用那些碎布缝制的口袋装粮食,你在秦村行走,时常还可以看见那些女人们坐在门槛上用花花绿绿的布片缝口袋,她们的神态悠闲自得,嘴角含笑,憧憬着即将到来的丰收……
等到所有的粮食装进口袋,搁上架子,我大伯的关于这个家庭近五年的发展规划已经成形了。我爹曾经很忧伤地跟我娘提说起我大伯的五年发展规划。我娘说,为什么是五年不是十年呢?我爹说,大哥认为他最多只可能再活五年。我娘说,那也未必,日子已经开始好过了,起码不再愁吃愁穿了……
我大伯的五年规划是:用三年的时间,争取将所有的欠债清偿干净,再争取有所节余;然后再用两年的时间积攒一笔钱和尽可能多的粮食,把房屋换换,盖得宽敞一点,盖得够住一点,为我的堂兄们娶妻生子打下基础。我大伯跟我爹说,关于换房屋的事情,他只有请我爹帮忙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大伯还给我爹指了未来大屋的地基,地基要占我们家一块自留地。我爹突然慷慨起来,说这点地就不要说了,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往这边来点。我大伯非常感动。我爹眼眶潮红,说,自家兄弟嘛。
进入腊月,我大伯的规划进入了细枝末节的考虑,这使得这个规划呈现出悲怆的色彩,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为了实现这个规划,这一年的年,我大伯不打算给家里人添置新衣裳,也不预备购买什么年货,他甚至连春联也不准备贴。我大伯专门给我的几个堂兄开了个会,要求大家理解他的这些个决定。我大伯还希望大家都振作起来,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这个规划中来,多干活,少索取,把生活标准降低到最低水平。我的堂兄们默默地点头,流泪。
就在整个村庄沉浸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欢庆和喜悦中时,我的几个堂兄没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试穿新衣新鞋,品尝刚买回来的糖果,或者放两颗烟花爆竹玩玩。他们甚至都没闲着,翻地积肥,打柴卖柴。瑟瑟寒风中,我的堂兄们显得那么仓皇和无助,像一群没有巢穴的乌鸦。
那天应该是腊月二十六,空气中年的味道已经黏稠得化不开了。村口那条刚刚修好不久的大路上突然驶来辆汽车。汽车对于秦村来说是陌生的。那条道路因为从来没有汽车开过,惊恐不安地扭动身躯。汽车显现出蛮横无理的霸道,低沉的咆哮声威慑着脚下的道路,道路战战兢兢却又服服帖帖。
汽车一路摇摇摆摆,开到村里。车上跳下一群人,他们的奇异装扮和手持的器械以及他们凶神恶煞的神情,吓住了每一个看见他们的秦村人。有人认得他们,说他们其中一个是廖团鱼的得力干将,就是曾经威名远扬的撵山狗。撵山狗叫住一个见了他们正欲避而远之的人,问他晓不晓得安家老六的家在哪里。那人胆战心惊地说了。撵山狗要那人带路,那人不敢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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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2(2)
到了门口,带路的人慌忙躲在一边。那群人进了我们的院子,随即整个秦村的人都听见了我大伯娘和我娘的哭喊声,还有劈劈啪啪的打砸声……
等到我从外面玩耍回来,看见我们家和我大伯家,都成了惨不忍睹的狼藉一片。我们两家的锅碗全被砸碎了,连泡菜坛也没放过,泡菜和盐水流淌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盐水的味道。他们还把我们两家的灶台也掀翻了,此外还打断了桌子腿,敲碎了水缸。他们的破坏并不彻底,显得仓促慌乱。其实他们来主要是为了找我六哥,没找到我六哥,他们才开始进行第二套方案的,就是指望在我们两家寻些财物。我们两家有啥呢?除了那些粮食。据说有人提出要把那些粮食搬走。我爹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