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身怀才艺,与老衲极为投缘。
老衲只有一点疑惑,想问檀越究竟?”
“老师父请问。”
“老衲曾入京三回,见过当今皇上。
老衲觉得,当今皇上实为不世出的贤主。
其有武功韬略,为大唐夺得天下立有奇功。
其即位以来,抚民以静,不滥使民力,开一代盛世。
老衲又听说他求贤若渴,开科举不依常式,四时听选,不拘一格选人才。
马周昔为常何将军的门客,皇上阅上书之时识其才,因简拔之授以重任。
老衲以为,大丈夫处盛世之时,不可流于草莽陋巷之间。
以你之才,似到朝中建功才好,你如此落拓,老衲实为不解。”
“老师父这样说,让弟子实在羞愧。
弟子曾经自负才艺,亦到科场中试了几回,无奈运气太差,每次离中榜皆差了几名。
如此让弟子实在灰心,因想天下之大,其间藏龙卧虎,许是没有弟子显露的机缘。
没办法,只好南北穿梭,行商贾之事,聊以糊口罢了。”
辩才点点头,说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许是你机缘未到,才有这些磨难。
依老衲之意,檀越这辈子欲显露头角,须从科举功名上入手。
老衲的眼光不会错,你不可轻易放弃。”
“弟子谨记在心。”
辩才侧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道:“眼前有酒无令,太过沉闷。
萧檀越,我们不行酒令,饮酒赋诗如何?”
“弟子从命。”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取来诗韵筒,先让萧翼取韵赋诗。
萧翼推辞,说道弟子不能先于师父。
辩才微微一笑,伸手从筒内取出一韵。
二人伸头一看,原来是一张来字韵。
辩才起身离座,绕窗漫步,既而吟道: 初酝一缸开 新知万里来 披云同落寞 步月共徘徊 夜久孤琴思 风长旅雁哀 非君有秘术 谁照不燃灰 萧翼也离座起身,走到室右的古琴旁,赞道:“好诗。
老师父,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且让弟子抚曲一首,请老师父将此诗再吟咏一回,以彰其趣。”
辩才喜道:“诗乐一体,是为至趣。
好呀,老衲今日得遇良才,实在是欢喜得很了。
你先调琴韵,老衲即依曲咏出。”
那边萧翼惊叹道:“好琴。”
只见这是一张焦尾桐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
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凤凰”,琴侧以金玉镶成为龙凤螭鸾。
“不错,此是先师之物。
相传此物为汉时赵皇后所有,老衲又见上面刻有秦篆,猜想此物定是秦代所制。”
萧翼悠悠言道:“相传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其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曰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此琴名为凤凰,显系依古意而成。”
他俯身轻抚七弦琴,只听琴音平和中正,音调回旋婉转,端的是韵美纯正。
萧翼赞叹之余,伸手开始抚曲。
辩才细辨其音,知道其所抚曲为《水仙操》。
该曲相传由春秋时伯牙所作,伯牙学琴三年不成,一日来到东海蓬莱山,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操琴而歌,遂有此曲。
只听此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
在其演奏山顶一节,好似一人登临峰顶,俯视群山,只见春残花落,又听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
又闻四周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极尽寂寥之状。
辩才合着音韵,缓缓将所赋之诗诵出。
发重兵李靖挂帅 取名帖萧翼入越(12)
诗韵相配,甚是和谐。
辩才诵罢所作之诗,见萧翼抚琴未歇,遂闭目倾听。
到了最后,只听萧翼所抚琴曲若海水涨潮,海鸟拍击水势,展翅向海内飞去,其鸣叫之声,渐行渐远,既而万籁俱寂。
辩才闭目摇头不止,赞道:“好哇。
伯牙此曲在你手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自先师仙逝以来,老衲从未再听闻如此美妙的琴曲。”
“老师父谬赞了,弟子如此技艺,岂敢班门弄斧?弟子只是想合着老师父的兴致,凑个趣罢了。”
二人旋归其座。
辩才拿起诗韵筒,伸向萧翼道:“萧檀越既让老衲听闻了美妙的琴曲,想诗才也不差。
来,速抓一韵,让老衲及早欣赏。”
萧翼也不推却,伸手抓出一韵,却是一张招字韵。
萧翼微一沉吟,随口咏出,诗曰: 邂逅款良宵 殷勤荷胜招 弥天俄若旧 初地岂成遥 酒蚁倾还泛 心援躁似调 谁怜失群翼 长若业风飘 萧翼此诗既合招字韵,又与辩才前诗唱和,引得辩才连连夸赞。
萧翼有所图而来,知道辩才为人孤傲,与其相处肯定不容易,今日只是想与其照一面而已。
不料辩才为性情中人,见了萧翼的才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二人通过诗酒联话,又抚琴弈棋,拉近了距离,甚是融洽。
萧翼暗暗心想,若依此气氛结交下去,只要《兰亭序》真迹确实在辩才手中,不愁取不到手。
只是自己处心积虑,投其所好欺骗面前这位善良的老僧,心中有些不忍。
又想皇命不可违,你辩才老僧已是风烛残年,还苦苦地霸住《兰亭序》真迹不示人,枉费了当今皇上及天下爱书之人的心意;其实不该。
想到这里;就对自己的欺骗之举顿时释然。
那辩才却不知道萧翼的这番心绪,依旧一团高兴,显得天真烂漫。
他们又联了数首诗;既而又谈前代文史。
萧翼抖擞精神,将胸中所学尽数抖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使得辩才更为折服。
二人舍中漫话;不觉东方已白。
小童惜辩才年老;多次催促其入睡;被辩才赶走。
待他看到东方已现鱼肚色,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老衲的不是了。
想萧檀越一路长途跋涉,老衲私于自己兴致;竟然不觉时辰,让檀越陪同苦坐。
唉,人老了就糊涂,想檀越定是责怪老衲了吧?” “老师父高龄,弟子年轻力壮,要说责备之话,只能责弟子扰了老师父的清修。”
“如此,我们撤席各自安歇吧。
萧檀越,老衲今日见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不知你天明之后,意欲何往?”
萧翼一闪念间,觉得不如就此趁火打铁,干脆就住在这里,想法看到《兰亭序》真帖最好。
又一转念想,辩才看似天真烂漫,然他经历多个朝代,可谓阅历丰富,自己若太性急,万一露出马脚,则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他缓缓答道:“弟子来越州为贩蚕种。
天明之后,弟子要到乡间走一走,须办妥此事为要。”
辩才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甚不舍,说道:“萧檀越不会几日就回吧?”
“不会。
弟子每年来越州,须在此呆上月余时间,方能办妥此事。”
“那好,望你办事之余,经常来舍中见见老衲。”
“弟子若有闲暇,定置酒来此,以答谢老师父。
圣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
辩才哈哈大笑,起身道:“我们实为忘年之交,难道还要随这些俗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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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痛失《兰亭序》伏允溃逃茫沙碛(1)
过了一日,萧翼携酒回访辩才。
其所携酒为乌城(今浙江湖州市)所产“若下”,该酒初闻时香气酷烈,封贮后再开封饮之味甘辛,系越州惯饮之酒。
萧翼为示尊敬,所购来的“若下”酒以泥坛封制,为此酒中之上品,价格不菲。
辩才见萧翼赠送如此贵重之酒,大为不悦,拉下脸斥道:“我们萍水相逢,一夕晤谈之后,似前世有缘,气味相投,所重者在于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现在遭际困顿,正是落拓之时,缘何如此破费?你莫非以为老衲是重物之人吗?”
萧翼解释道:“弟子固然困厄,然为商贾之事,囊中所积还有几许,购几瓶酒还是举手之间的轻易事。
弟子想,与老师父吟诗操琴之时,若啜劣酒在口,未免大煞风景,有美酒入口,更添悠然心绪。
弟子这样做,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望老师父勿责。”
“你今后再来这里,勿带任何物品,否则,老衲就要闭门不纳了。”
“弟子谨记。”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将酒收起,并让他打开一坛用水温之,然后二人就在舍中对饮吟诗。
僧人自古以来有不茹荤酒的戒条,然到了隋唐,僧人中有许多吟诗作赋,少不了用酒来助兴,于是也悄悄饮起了酒。
只是他们饮酒时不在大众广场,仅在熟识者之间悄悄进行,且称所饮之酒为“素酒”。
辩才初识萧翼之时,还饮药酒用来障目,此次萧翼来回访,他视萧翼为知己,大起亲近之感,遂不避嫌疑,开怀畅饮。
二人吟诗操琴,意甚融洽。
午时小憩之后,二人又对坐下棋,这次他们不下快棋,到了中盘,往往思考许久方才落子,一直到了点灯时分,他们方才进入收官阶段。
这次结局与上次不同,萧翼反而赢了一目半棋。
辩才在越州向来下棋无敌手,因常有寂寞之意。
今日棋逢对手落败,其神色未有什么懊丧之态,反而欣喜轻松,他投子说道:“萧生下棋的功夫,确实稳妥且犀利,老衲甘拜下风。”
辩才现在不再称呼萧翼为“檀越”,直接称呼为“萧生”。
萧翼对他的称呼也有改变,其去掉“老”字,直接呼之为“师父”。
他听辩才夸奖自己,遂拱手谦道:“师父毕竟高龄,弟子恃体力与师父熬时辰,说来还是弟子年轻占了便宜。
若论快棋,那才能真正品评一个人的棋艺,弟子自愧不如。”
他说话自然谦和,让辩才找回了一些安慰。
萧翼此宿未在舍中居住,他说要卖蚕种,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