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青chūn正在玉米地里忙不迭的掰棒子。正是农历八月的季节,秋老虎施虐疯狂。大地像一个蒸笼,到处呼呼的吐着热气。人站在玉米地里,如站在洗浴中心的桑拿室,汗珠子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样往外涌,然后顺着肉皮往下淌,曲曲弯弯;密密麻麻不断线的流。玉米叶子如牙齿稀落的木锯,很温柔的在人的身上剌一下,又剌一下,在胳膊上脸上剌出一道道白sè的或红sè的痕迹,汗水流到祲血的皮肤上,洒了盐似的,火辣辣的疼。青chūn吃过早饭到了玉米地,一身汗水通透,衣服裤子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一亩多的玉米棒子快要掰完了,堆在路边,黄灿灿的一堆。他倒掉篮子里的玉米棒,折回头进地继续干活。叶子哗哗啦啦的响,声音很大,两边是邻居们在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青chūn只顾低头干活儿,没心思和人闲聊。只从高考结束回家,每天做贼似的躲着邻居和亲朋好友。他最怕的是邻居们问他考的怎么样,啥时候来通知这样的话。妹妹青草来了,老远就喊,一边叫着哥,一边猛踩自行车脚蹬子。青草的叫声像是钉子扎肉里痛苦的呼喊,变了腔调。青chūn听不清,低着头蒯着篮子往玉米地里钻,用背心不停的擦着脸上脖子里直淌的汗水。青草到了地头,扯着嗓子高喊:“哥,哥,你快点回家吧,通知到了。”青chūn这才停住手里的活儿,走出玉米地,端起当哥的架势,呵斥:“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一路大呼小叫,没一点正型,瞎咋呼啥?”说完转身回地里干活去。“你的通知书来了,学校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送家里来了,咱大爷和咱妈让你赶快回家。”听到通知书来了,青chūn立即没了刚才当哥的正型,呼啦啦一阵急响,猴子一样弓腰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一把抢过青叶手里的自行车,骑上跑了。青草在后面喊:“哥,哥,你等等我,这驴咋办哪?”青chūn骑着车,喉头有些哽咽,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然后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嘴里不住的念叨:“我考上大学了,我吃商品粮了,我的通知书来了,再也不用橛着屁股在地里牛一样犁地干活了。”青chūn突然想到了范进中举,感到自己和范进一样的癫狂,止不住又笑起来,泪水流进嘴里,很咸,很香。
二
院子已经站满了人,看到青chūn回来了,邻居叔叔婶子大娘的夸赞道:“这孩子,真聪明,吃上商品粮了,不简单。”“青chūn,上了大学等于白面袋子背身上了,您娘可有福了,一辈子有白面馒头吃可,别忘了你这些婶子大娘啊。”青chūn说:“忘不了,大娘。忘不了,婶子。我先进去看看老师,一会儿再说话。”如今的青chūn是一脸的虔诚,激动的肚子里的五脏六腑要摩擦出火星了,看到谁都是傻呵呵的笑。大爷文学忠和妈尹秋叶正陪着老师校长说话,青chūn进屋先看到班主任曹老师弥勒佛的笑脸:“青chūn,恭喜你啊,我陪着校长给你报喜来了。”青chūn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因为在学校的时候都很难见到校长,今天来到了家里,让他不知道说啥话好。曹老师说,:“这傻小子,见了你们校长也不打个招呼啊,傻了吧,你。”青chūn嘟嘟囔囔的说:“校长好。老师好。我的通知书哪?”母亲从里屋拿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了青chūn:“这孩子上是狗肉不了席面,见了校长老师连个招呼都不会打了,将来到外面不知咋样哪?”校长姓戴,是离青chūn家几十里地外的黄河边戴庄人。人厚道,有学问。戴校长笑道:“不是青chūn不懂礼貌,他是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没有关系,心情可以理解。这孩子可是为我们学校争光了,是我们学校建校12年以来第一个考上河南银行学校的学生。我为你感到骄傲啊,文同学。你给你的母校扩大了声誉,增添了光彩,也为我们这些老师带来了说不尽的自豪和荣光。文同学,考上大学不是人生拼搏的终点,而是人生新的起点,希望你在这个驿站树立新的人生高度,攀上新的高峰。”校长讲的文采飞扬,动情感人。但是,今天他的听众是一帮没有文化的乡村农民,或者做饭喂猪的家庭妇女,完全听不懂这么高深的语言,自然不买账。校长讲完后,没有一个人鼓掌。冷冷的看他一眼,继续纳手里的鞋底子,或者抽烟剪指甲盖。校长对不习惯这种结果只能尴尬的笑一笑,然后掏出20块钱,说了一句:“这是学校对青chūn的奖励。”坐在一边喝茶去了。
三
班主任曹老师一脸佛笑,慢条斯理:“青chūn同学今天很高兴吧,很激动吧,娶媳妇一样吧,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结果。现在还对老师的严格管理有意见吗?”青chūn说:“没有,老师。对您啥时间也没有意见哪。”曹老师说,青chūn同学,到现在你还在和我耍心眼。我当老师20多年,啥样的学生没有碰到过啊,学生们啥样的小yīn谋小诡计没有识破过啊。我知道你以前对我有点小意见,闹点小情绪,不过,我相信今天你接到通知书以后,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而且会很快忘掉的。今天我之所以提到这个问题,就是要在你上学之前给你提个醒,什么时候都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明白那些事儿可干,那些事儿不能干。要懂得孰轻孰重,事大事小。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你哪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能有今天的结果吗?我问你,那个小姑娘最近还来找你吗?曹老师说的是青chūn处的那个对象李冬梅。高三的时候,曹老师知道青chūn和李冬梅的关系后,把他找到办公室狠狠的剋了一顿,让他立即和李冬梅断绝一切关系,并且写下保证书,否则,就让青chūn立即退学。青chūn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和老师对着干,按照曹老师的要求写好了保证书。没有想到,曹老师拿着他的保证书找到李冬梅家给她看了,并说让李冬梅不准到学校找青chūn。李冬梅说什么至今青chūn不知道,但是,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找青chūn。现在看来青chūn应该感谢曹老师,如果不和李冬梅及时断绝关系,天天和她腻在一起,今天不要说考上名牌大学,恐怕连个大专也难考上。曹老师问,青chūn如实回答:“没有。从今年二月到今天,一次没有找过我。”曹老师说,这就对了,文同学。现在,你的任务不是卿卿我我谈感情的时候,而是起早贪黑学知识的时候,加班加点奔前程的时候。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有的是好姑娘让你挑。你可以娶个吃商品粮的漂亮媳妇,在城里成家立业,到那时何等风光,何等的称心如意,何必这么早就把自己的感情吊在一棵歪脖树上。不听老师的话,你早晚要吃亏,而且吃亏一辈子,到时候你就想起老师的良苦用心了。青chūn说谢谢曹老师。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的。曹老师把话说完,也掏出10块钱:“这是老师的意思,也是班里对你的奖励。记住,以后常回母校看看。”说完,在父母和邻居的客气挽留中,校长和曹老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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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公安的表舅
() 一
就在半年前,青chūn还在家里压床板,闹情绪,喊着叫着要退学。他闹着要回家种地,任凭大爷和妈说破大天,坚决不去学校。天天在家睡懒觉,起来骑上车子到地里转一圈,或者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副二流子的颓废模样。大爷文学忠和母亲尹秋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默认他的胡来。
那天,表舅突然来到了。青chūn的表舅叫刘援朝,在仪封园艺场派出所当民jǐng,就是村里人说的吃商品粮的。在豫东考城县的乡村,无论是老人和孩子,对那些吃公家饭拿工资的人统称为吃商品粮的。无论你是挖煤的工人,或者是当县长、省长的大官,都是一样的称谓。在乡村人的心里,吃商品粮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和荣耀,那怕是到仪封园艺场侍弄果树蔬菜,当个种地的工人,那也是吃的商品粮,有高人一头的满足感。
这是刘援朝从部队转业到派出所上班的第五天;也是当jǐng察后第一次到青chūn家来。表舅刘援朝骑着一辆新的大链盒自行车,上海产的飞鸽牌,26式的那种,手腕上带的手表也是上海牌子。走过去就是一道亮光,能把路人的眼珠撑掉。青chūn这辈子第一次用手摸到大链盒的新自行车,铮亮光滑,发着耀人影儿的贼光。这种车子在附近三里五村没有第二辆,就像今天的劳斯莱斯汽车一样稀缺少有。青chūn的许多同学也没有用手摸到过这种新车,更没有骑过。她们看到的都是从城里淘汰下来的大链盒,骑的是不知倒了几次手,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旧车。青chūn有一种荣耀感,特意骑上在院子里不大的空地上连转了十八圈,直到文学忠呵斥才停了下来。
更让青chūn眼馋的是表舅的装束。刘援朝穿一身雪白的公安服装,头上戴着大檐帽,腰里扎着武装带,上面别着64式手枪。这种手枪很小,刘援朝握在手里几乎看不到,只露出半截枪管。此前青chūn并不知道手枪的种类和枪型,这是刘援朝告诉他的。他骑完车,非要表舅掏出手枪,让他摸一摸是啥感觉。刘援朝掏出枪,拉了几下枪栓,钢铁的撞击声让人心颤。青chūn想拿在手里玩一下,表舅只让青chūn看;就是不给他。表舅说:“这是64式手枪;在部队只有团以上干部才配备,营连排干部配备的都是59式。”然后表舅把枪装回套里,很认真的说:“武器不能给别人;尤其是不能给孩子玩;如果无意扣动扳机走了火;伤了人,就是大事故,回去不好给单位头儿交代。”
刘援朝没有进屋坐,对表姐姐夫说:“就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吧,外面凉快。”然后接过尹秋叶的蒲扇摇了起来。尽管脸上流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