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不祥之辞,普照埋怨道:“你又胡思乱想了。”
荣睿半阖着眼,口气很是绝望:“我的心里越着急,身体就越加虚弱……这些年来,我把请师父东渡认定为自己当然的使命,坚定而固执。但是时运不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突然睁大双眼,盯着普照,郑重地说:“普照,万一我在这途中倒下去了,你就是师父身边唯一的日本僧人了, 你能独立担负起请师父东渡的使命吗?为了国家,为了日本的众生,你能勇敢地坚持下去吗?”
普照望着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但他口气仍然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荣睿,别吓唬人了,你也就是一点小病,养几日也就好了。咱们这十几年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呢?你能坚持我就能坚持到底。”
荣睿望着他,没有表示什么。
普照摇动他的胳膊:“你听见了吗?”
荣睿点头。
“你答应了,就要做到。”
荣睿微微一笑:“当然。”
普照也微微笑了,他转身假装给荣睿倒水,眼圈不禁红了。他知道荣睿的心事,更了解他如风烛般坚持着的生命……
夜里,鉴真讲了一天经,感到很疲劳,洗了热水脚,坐在铺上,看到案上还有一摞请帖,问祥彦:“你看看,还有多少请帖没有回复?”
祥彦拿起那一摞请帖:“还有二十六份。”
“哦。”
“说不定明后天还会送来的。师父,你早点儿歇吧。”
回到寺里,遇到了祥彦和思托,告诉他们今天南海郡都督、五府经略采访大使、摄御史中丞、广州太守卢奂大人下牒诸州,迎请大和尚去广州。
荣睿的脑子“轰”的一声着起了火苗,他嚷了起来:“那不是走回头路吗?师父答应了吗?”
“师父在考虑。”思托说。
普照低头不语,他在搜索着记忆,突然抬头说:“卢奂?荣睿,你还记得他吗?”
荣睿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我们随圣驾从洛阳去长安的途中,见过的那位陕州刺史。那时候,圣上为了嘉奖他的政绩,还亲自在他衙门里题壁。你还记得吗?”
“记起来了。不过,现在他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祥彦笑笑:“哦,那你们是老相识了。说不定见到他就都记起来了。”
荣睿可不想见什么卢奂,他扭头生气地离去。大家理解地望着他瘦弱的背影,也都无能为力……
到了晚上,普照慌慌地跑到鉴真的僧舍来报告。
“师父,荣睿突然发起烧来。”
鉴真一惊:“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下午。”
鉴真急忙起身到荣睿的房间去看望。见他正睡着,问普照:“荣睿他受凉了吗?”
普照小声说:“师兄他东渡心切,一听去广州走回头路,就急火攻心。”
鉴真点头,想了想,说:“我是这样考虑的,一来卢奂是一位有名的清廉官吏,也是一位虔诚佛徒,特下牒诸州邀请我们前去,不去说不过去;二来广州和扬州一样,是个通商口岸,那里来往船只很多,也许可以搭到去日本的便船。从桂林去广州路也比较便当,机会难得。”
荣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抓住鉴真的手,声音微弱:“师父,广州能有船吗?”
“去看看就知道了。”
普照说:“我在日本见过大食、波斯的商船,也见过广州去的船只。”
荣睿依然担心:“要是到广州找不到便船呢?”
鉴真说:“那我们就再回扬州。荣睿,你不要着急,好好吃药休息,我们等你几天。”
荣睿着急地说:“师父,不要等。不要因为我一个人误了大家的行程。”
鉴真东渡 第十二章(5)
大家都劝荣睿听师父的话,病好些了再动身。
荣睿不听:“不不。我能走。”
鉴真说:“这样吧,我们先走,让荣睿留在桂州看病,桂林的气候不凉不热,有利于身体恢复。普照、思托留下来陪你。一旦有出海便船,我就派人来接你们,师父一定和你一起走。好不好?”
听鉴真如此安排,荣睿一时无语:“师父,是我连累了你……”
“千万不要这么想。荣睿,我们已处于这样的境地,就要坦然接受所遇到的一切挫折,想一切办法去克服困难,直到完成使命。荣睿,能坦然接受失败的人也是英雄。东渡之志我是不会改变的,你就放心,你当下的任务就是要静心调养身体。没有强健的体格,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
“好,师父,我听你的。”
“我给你开三服药,先把体温降下去。”
鉴真说着到案前提笔开药方。
荣睿吃下师父开的三服汤药,立马感到神清气爽。一早,他就站在鉴真的窗前,高高兴兴地说:“师父,你看,吃了你开的药,烧也退了,好像力量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鉴真往窗外一看,果然,荣睿奇迹般地站在那里,精神十足。他不相信地问道:“真好了吗?”
“真好了。师父,要不,我去挑担水给你看看。”
鉴真笑了:“嗯!看着气色真是好多了!既然好了,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4
鉴真离开桂州的那天,桂江两岸站满了送行的官员和僧众。
船缓缓离岸而行,顺流而下。鉴真端立在舱板上,一直合掌向岸上的众人致意告别。
当送行的官员和僧众人影渐渐远去后,他回转头来,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强烈的白光,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马上扶住身旁的法进,闭上了眼睛,忍受着双眼的灼痛。
“师父,你怎么了?”法进忙问。
鉴真定了定神,再睁开眼,见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是形象有点模糊。他说:“哦,没什么。”
他坐了下来,静静地阖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船在江上行走了两天,黄昏的时候,鉴真向船夫打听道:“船家,前面到什么地方了?”
“前面到端州(今广东高要)。”
“好啊!端州以产砚闻名。”
“对啦。大和尚无所不知啊!”
正说着话,普照来到鉴真跟前,鉴真对他说:“普照啊,咱们正好在端州买些好砚带到日本去。”他看到普照脸色不好:“你,怎么了?”
“师父。”普照的声音惶惶的:“荣睿的病又复发了,全身滚烫,这次的病好像来势凶猛,他在梦中叫您。”
鉴真大惊,马上走进舱里,见荣睿躺在舱里的铺上,脸有些浮肿,闭着双眼,浑身发烫,昏沉不醒,嘴里喃喃地叫着:“师父,走啊!”
鉴真将浸湿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问身边的普照:“怎么一下子又病得这么重了?”
他赶快抓起荣睿的手腕把脉,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忧郁。
“荣睿的病不是药石所能根治的,他需要平和静养来恢复健康。这一年来在桂州静养已经收到了成效,真不应该随我们一起上路……思托,快告诉船家,加速行船,到端州靠岸。”
思托:“好!”
船家加快速船,到了晚上,船靠码头。有差人打着火把引路,由法进、普照和思托轮番背着荣睿,一路小跑奔向端州龙兴寺。鉴真和其他僧人则紧随其后。
在寺内住下后,荣睿的病情更加恶化,躺在铺上,人事不知。
“怎么样?”鉴真走进来,轻声问。
普照回答:“时醒时迷。”
荣睿突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父!”
鉴真疼爱地握住荣睿的手唤道:“荣睿!”可是荣睿已经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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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真东渡 第十二章(6)
祥彦端来了一盆药水,放在鉴真手边。
鉴真用毛巾泡过药水开始给荣睿擦洗身子。
荣睿突然喊:“快,快……”
鉴真托起荣睿的头问:“荣睿,你要什么?”
荣睿喃喃地:“回……回家去……”
鉴真懂了,马上应道:“会回家的!荣睿,你一定要坚持,坚持到我们渡过去的那一天!”
荣睿阖着眼,听了这话,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普照则难过地背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
鉴真救荣睿心切,亲自到厨房给他煎药。他刚把药汤倒出来,祥彦匆忙走进来,悄声说:“师父,荣睿师兄的脚肿了,瞳孔也放大了。”
鉴真的双眼顿时失去了光亮。
“荣睿,荣睿!”鉴真赶到僧寮时,见弟子们都围在荣睿身边,轻声呼唤着。
听到师父的呼唤声,荣睿微微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望着他。
鉴真赶紧又唤:“荣睿!”
荣睿清醒了过来:“师父!我要走了。”
鉴真心如刀绞,捏紧了他的手。
荣睿也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鉴真的手:“原想辅助师父东渡弘法,可惜我的命已到极限……”
鉴真的眼里噙满泪水。
“只要,只要律法能传到日本。我……我荣睿即使葬骸于大唐,也没有遗憾。师父……一定要渡过去啊……”
说完,荣睿便阖上了眼。
屋里出奇地静,荣睿就像是刚刚地睡去,大家都屏住呼吸不要吵醒他似的。突然,屋里暗了下来,窗外的阳光被乌云遮去,雷声炸响,紧接着风雨交加。
鉴真眼里流下两行清泪,他双手合十,轻声唱诵:“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似乎在给睡去的荣睿唱着母亲的摇篮曲。
普照接着唱诵:“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众僧流着泪齐声高唱为荣睿送行。
天空雷雨滂沱,树上、房檐上、花上,水流成串。往生的诵唱声与风雨声合为一体,如同悲壮的音乐在空中回响
“南无阿弥陀佛……”
荣睿的尸体入龛后,停放在法堂。
普照、祥彦等弟子侍立在门外,为荣睿念诵经文超度。而鉴真则一人静静地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