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我是为了……
写到这里,陈布雷又停住笔想,难道能把真实的情况写出来吗?不,不能,这样我的兄弟、妻子、儿女怎么办?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那是11月8日,就是前3天,蒋介石召集中央委员、立法委员、监察委员开联席会议,他咬牙切齿地说:“……抗战要八年,‘剿匪’也要八年。”陈布雷一听,顿时呆了!当天陈布雷整理蒋的讲话记录时,略去了这句话,蒋介石一看,发火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至少在陈布雷面前蒋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蒋介石对陈布雷一向是“礼贤下士”,十分尊敬的。陈布雷讷讷地说:“蒋先生,抗战八年那是抵御外患,剿匪八年时间是不是说得太长了点?”蒋介石怒气冲冲,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怎么啦,脑力是不是太疲劳了,一点也不能用啦?你就照我讲的写,不准略去。这是表示我破釜沉舟之决心,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抗战八年终于胜利,剿匪八年也必获胜利。”陈布雷吓呆了,他想这简直有点迷信了,难道一定是8年都能获胜吗?他不禁又想起上月11日,蒋介石在一次大会上也祈求过神灵,说:“……九一八以后17年来,中国无一日不可亡,而其所以还没有亡,只是靠‘总理在天之灵’。”完了!固执己见,国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是靠神灵,哪能不完蛋!可是这能写进杂记里去吗?陈布雷一想,又写了下去:
而今我是为了脑力实在使用得太疲劳了,思虑一些些也不能用。考虑一个问题时,终觉得头绪纷繁,无从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复一日,把急要的问题,应该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延下去,着急尽管着急,而一些不能主动,不但怕见统帅,甚且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筋已油尽灯枯了。为了这一些苦恼,又想到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像我这样,虚生人间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弃之心,虽曰不谓为临难苟免,何可得乎。
所以我的死,在我自身是不胜痛苦焦忧(所忧者是自身委实已不能工作,而他人或尚以我有一些用处,这将要误事的。我之所忧,并不在大局,中华民族有正义的力量,只须大家团结,大局不足忧也)而死,但在一般的意义上,是一种极不可恕之罪恶。
天下最大之罪恶,孰有过于“自暴自弃而自了”者,“对国家对家庭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此举万万不可为训,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鄙视我,责备我。
陈布雷写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他想到“自杀”总是不名誉之事,为何要自杀呢?这事怕还没有说清楚,他又执笔写了下去:
但我这一个念头萌动了不知多少次了,每逢心里痛苦时,常常有“终结我的生命吧”的念头来袭余之心,此在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四年之春之夏,均有类似的情形,并已作了种种准备,终因健康状况好转而免。
人生到了不能工作,不能作思虑,则生命便失去其意义,没有意义的生命,留之何用。
现在我真是衰老疲惫,思虑枯涩钝滞到了极点了,就是一部机器,用了二十年以上,也要归于废旧的,何况有形的身体。
最近常想国家是进入非常时期了,我辈应该拿出抗战的精神来挽回困难,但是我自问身心较十一年以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们,其分心经济,精神颓散,不免影响工作,要像当年的振奋耐劳,亦不可得,而客观形势的要求,十倍艰难,也十倍复杂于当时,然则如我者,将何以自处。
为什么自杀?(3)
陈布雷摇摇头,他还想写下一些与友人、兄弟之间的谈话。他写道:
某日曾与立夫(又常为芷町或惟果)言,要使我能定心工作,必须(一)使我有好身体。(二)领袖对我只有几多分量能挑起来有大体的认识,而勿高估我精力,和抗战时候一样。(三)如何作最大之努力,有一个准备,然后我这一颗心,才定得下来。
但是看样子我的身体是无法好起来的,我此心永远在痛苦忧念之中。
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浑”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
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个人着急所能济事的。”又说:“你何必把你责任范围以外的事,也要去分心思虑着急。”这话有至理,然我不能控制我的脑筋。
家人尝劝我:“你这样的衰弱情形,应该让领袖知道你已不堪再供驱策了。”这也是不错,但我何能在这个时候,琐琐地去絮烦领袖呢?
想来想去,毫无出路,觉得自身的处境与能力太不相应了,自身的个性缺点,与自己之所以许身自处者。
六十老人得此极不荣誉之下场,只有罪愆,别无可说。
写到这里,陈布雷潸然泪下。
烛光摇曳,室内静极,陈布雷站了起来,他踱着步,一边走一边想: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从一而终,以死表白心迹,一了百了。但是给主子还是要写下遗言的。他知道自己一死,免不了上下猜疑,死者已矣,危及家属妻儿,这可罪孽深重。他于是又坐到椅子上,提起笔来,先给蒋介石上书:
介石总裁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哀,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部属布雷负罪谨上。
陈布雷一口气写完了给蒋介石的上书,心头平静了不少。蒋介石夫妇对他的知遇,使这个书生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
当年,蒋介石北伐到了上海和陈布雷见面时,很赏识陈的才华,马上要陈布雷跟他去作官。陈布雷谦逊地说:“我的志愿,只是想作蒋先生的私人秘书。”蒋介石很客气地说:“那我怎么敢当呢?”陈布雷说:“你是全国领袖,我作你的私人秘书是很大的光荣,先生怎么说不敢当呢?”当时,陈布雷不愿离开新闻这个本行,只是有事去南京住几天,给蒋介石炮制几篇文件。后来,蒋介石坚持要陈定居南京,盛情难却,陈布雷才住在南京。以后,蒋介石要陈作过浙江省教育厅长;当蒋介石兼任###长时,又要陈做过###次长。抗战当中,有一个时期,蒋介石自任国民政府主席,要陈作文官长,陈一直推辞不就,连宋美龄也责备陈太固执。陈布雷诚惶诚恐地说:“像我这样一个人,矮小,瘦弱,站也站不直,摆在礼堂上也不太像样子。”宋美龄看到陈身体很差,每天送他一磅牛奶……
陈立夫的来电
1948年11月11日上午,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举行临时会议,陈布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列席了会议。这次会议促使陈布雷下决心从速地离开人世间。
这次会议时间拖得特别长,陈的秘书蒋君章等着陈回来吃饭。陈布雷回来的时候,脸色雪白,像患了大病一样。蒋君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陈先生,会怎么开得这么晚才结束?”
陈布雷答非所问:“我的脸色如何?”
杜鲁门“陈先生是否身体不适?”
陈点点头,坐下吃饭,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陈布雷一反过去谨慎小心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谈了以下一段话:
“任何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首要是审时度势。北伐时期,国民革命军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可是胜券却操在北伐军手里,得能底定天下,势也。抗战胜利以来,将骄兵逸,8月军事会议之后,蒋公对宋希濂、杜聿明、黄维等高级将领都有安排,可是他们还是偕妻携子到杭州旅行,流连忘返。蒋公发火,把他们赶上前线。你们想,这个仗怎么打得下去?”
“我们的存亡和美国利益息息相关,他们总不会坐视不救吧?”君章问。
“唉!”陈布雷叹了一口气道:“君章兄,你总记得去年8月24日魏德迈在黄埔路官邸的访华声明吧!魏德迈指责我政府‘麻木不仁’、‘贪污无能’尚可,竟然说‘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于感召力的领袖’,而9月8日司徒雷登大使的话更是露骨:‘一切迹象表明,象征国民党统治的蒋介石,其资望已日趋式微,甚至被目为过去的人物……李宗仁的资望日高。’”
蒋君章放下饭碗,点头称是。陈布雷早已停着饭碗,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道:“11月初,蒋公派立夫到美国,以参加‘世界道德重整运动会’为名去进行活动,立夫曾来一电说:‘杜威之当选为美国总统,几乎系一定不移者。如果杜威当选,对于以军事援助中国,将采取一种非常的办法。’”
“那不是还有希望吗?”君章又问。
“唉!”陈布雷连连摇头说:“事出意料之外,杜鲁门连任总统。蒋公叫我起草一信致杜鲁门总统,提出‘支持我国民政府作战目标的美国政策如能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
“杜鲁门怎么样?”
“立夫来电,杜鲁门拒绝了,说再援助也无补于事……”陈布雷说到这里已气喘吁吁,说:“我需要休息两天,不要让客人见我。”说罢就径自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