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就在我和王炎、陆冰的亲密交往中一天天逝去。
随着东门外灞桥的柳叶变得衰黄,秋天就要过去了。王炎要走,我约一帮朋友为他饯别。酒壮诗情,我为王炎写下了《送友人入蜀》: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
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王炎感激地收下了。然而我觉得千言万语只是刚开了个头。崔叔封也见我诗兴未尽,就大声说:“今日的饯别又不同往昔,太白兄斗酒之后才会诗情大发,来来来,喝喝喝,我们要看着你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诗来!”他的话激起了我的豪情,我举杯连敬王炎三杯,再敬所有的人三巡,然后又自饮三杯。梁风筝也毫不示弱,他向我敬酒,一眼不眨地连干三杯。我对他大笑,高声说道:“我李白舞剑不是你风筝的对手,但要说饮酒嘛,我可是和你饮上三百杯的!”
梁风筝自然不服气,于是我们就斗上了酒。
崔叔封唱数:“太白,三十杯!”“风筝,三十五!”梁风筝哪里知道,我李白饮酒,前30杯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可是越往后饮就越不迷糊、越明白、越喝越上瘾了。到了我大汗淋漓、狂呼乱走的时候,就是我出口成章的时候了。不久就到了50杯、100杯,王炎虽然知道我的酒量,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我连饮百杯,生怕我醉了出事,连忙上前阻止。
“我李白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醉了呢?”我挽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我给他递上一大杯,自己也满斟一大杯,我对着在座的宾客慷慨地说道:“王大哥,蜀道艰难,世道更难啊!我李白原本就是蜀人,对蜀道也还看作畏途。你我历经坎坷,我无法脱离酒色的浸淫,你却能直面险峻的蜀道,勇往直前,我今日就是醉酒也要为你壮行!”我一饮而尽。
300杯之后,我离开座位,推开西边的一排窗户,纵目西望,只见层峦叠嶂,满目凄迷。仿佛看见了绵亘起伏的秦岭,看见了青葱苍翠的太白山、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大巴山,看见了雄险的剑门古道,看见了在蜀道上躅躇而行的路人……
噫吁哦,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我一边舞剑,一边吟出激越的诗句: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谗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豕,冰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哎呀呀,山多长高、多么险啊!蜀道的难行,比登上青天还难!传说中的蚕丛和鱼凫这两位古蜀王,他们建国的年代是多么久远不明。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有48000年了,蜀国还不曾和秦地的人们沟通来往。
为什么说蜀道的难行比上天还难呢?你看,长安西面有关中一带最高峰太白山挡住了入蜀的道路,山是那样的高,只有鸟儿飞行的路径,沿此可以横越峨眉山的顶峰。蜀道的高危难行,究竟何以见得?你看,上面有太阳神的六龙车也要回车绕道的高峰,下面有波涛滚滚的、为大山所阻而回旋转折的急流。黄鹤善于高飞了吧,它们尚且不能越过;轻疾敏捷的猿猴想要通过,也愁于不能攀援。那青泥岭的山路是何等曲折盘旋,每走一百步就要绕着峰巅九次转弯。山高入云,走在上面,用手就可以摸到星星。仰起头来,似乎呼吸都被压抑而屏住了。
唉,山势是那样峻危,行走是那样艰险,直叫人心惊胆战,只好手抚胸口,坐下来连声长叹。我且问你,你到西边远游,什么时候回还?那可怕的路途、险峻的山巅,实在是不可攀越。一路上,只见悲伤的鸟儿在古树间啼唤,雌的跟着雄的飞绕在丛林间。又听到杜鹃鸟在月夜里哀啼,一声声“不原归去”,真是愁绕空山啊!沿着蜀道前行,景色不断变换,但不变的依然是艰难险阻。
唉,蜀道真是难啊,难于上青天,人一到这里,美好的容颜马上就憔悴了。你看那群峰连绵,距离天不到一尺,枯松倒挂,依靠在悬崖绝壁上。飞泻的急流瀑布争相咆哮喧腾,冲击山崖,翻转石块,好像千万条巨雷在山谷中轰鸣。蜀道是这样的艰险,可叹你这远方的人,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在蜀道上一路跋涉,不仅有天险,还要防备歹人和毒蛇猛兽的攻击。到得剑门关前,只见山势高大雄峻,一人把守,万人不能闯开。假如守关的人不是亲信,就会像豺狼一样起了野心,成为叛逆祸患。它们磨尖牙齿,吸食人血,杀的人就像乱麻一样多。锦城虽说是块乐土,还是不如早早回家。蜀道艰难啊,难于上青天!我转身向西眺望,禁不住连声长唉!
这就是我的《蜀道难》,这就是无人可及的诗。在诗中,我既是咏蜀,又在描述蜀道艰难的同时,诉说仕途的坎坷。这就是我发出的不甘于失败、挫折,然而仍然只能像困兽一样发出自己的叹息和愤慨。最后,我停住了悲歌,连人带剑颓然倒在座上,我真的醉了。
这天,崔叔封和刘绾到来。刘绾从袖中取出一叠诗笺,原来是他抄正了的我的《蜀道难》。崔叔封对我说:“太白呀,以你的铿铿剑胆和烈烈诗心,完全可以名扬天下的,你不如把自己的诗作投给贺知章大人看看吧。”
我立即想起贺知章的诗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千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那是我少年时读到的,感觉到他的诗中自有一番淡泊的情景。只是,贺知章誉满神州,从皇帝老儿到满朝文武,个个都敬仰他。自己和他素昧平生,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打扰他?刘绾好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说:“贺老小时小有文名,大时大有文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升迁得非常快,十年前,张燕公主持丽正书院的时候,他就被选入院,还参加了《六典》《文纂》的撰编工作。七八年前,升任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兼任皇太子侍读,很受皇帝老儿的宠荣。他还特别会说笑,常常讲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有‘老天真’的绰号。”
刘绾的这一番话,让我对贺知章有了一种亲近感。我一向对达官贵人们口不服、心更不服,听到刘绾这么说,觉得贺知章的性情跟自己有几分相近。
崔叔封也说:“贺知章为人随和,什么时候都是随随便便的。酒嘛,也像你太白一样,也是越喝越多,他还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四明狂客’。”听了他两人的话,我动心了。于是便整理诗文,特别把《蜀道难》再认真读了一番,感觉自己还真是写得不错。又想起贺知章是越中人氏,便把游越时写的一些诗多拣了几首,还将《乌栖曲》摆在前面。
一连几天,我都满怀欣喜地去拜望贺知章。可是每次都扑了空。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告诉我:“贺大人的家眷都不在这里,他只带了一个老头,是租房住在这里的。平日除了上朝和去集贤书院,就是在大街小巷上到处闲逛,跟各式各样的人闲聊,再有就是到酒楼喝酒吟诗。常常看见他烂醉如泥,由那个老家人扶着回来,一身官服都是邋邋遢遢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呀?”
我于是只有到贺知章的住地旁边守株待兔。这天终于听说他回到家了,我于是半惊半喜地进了侍郎府,只见贺知章盘腿坐在又脏又黑的炕席上,一旁有个老头子在用一个长毛刷子拂扫着炕上的尘土。我定了定神,连忙跪拜下去,行起大礼来。我朗声说:“西蜀李白前来拜望贺老前辈!”贺知章赶紧从炕上踉跄下来,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急忙说:“在我这个破窝里边,不要拘礼,随意就好!”我抬头仔细看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前辈,果然真跟自己想像中一个模样。不,甚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更好些、更散淡些、更慈祥些、更朴实些、更自然些。
叫那老头斟来两杯酒后,贺知章慢悠悠地摆开我的诗稿,翻开《蜀道难》,高声读了起来:“噫吁哦,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也禁不住附和着低吟。当他读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的时候,他一把扳住我的双肩,大声赞扬说:“全诗极言蜀道之难之险,风吹草同时激荡着一种奇伟之气,险难与奇伟的交织交融,形成了全诗卓荦不群、横空杰出的气势。其中的整与散、张与驰、奇险与平大的结合,达到了完美的地步,确实得楚骚精髓,读此诗,让人感受到天马行空般的自由挥洒,但细细品味,会进一步感到,这天马仍是步武有序、并非临空乱踔啊。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诗作呀!太白呀,你不是人世间的俗人,你是天上的谪仙人啊!”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贺知章的忘年之交。我常常跟着他出入大酒楼或者小酒肆,我们畅饮高歌,舞剑投壶。贺知章逢人便说:“这就是李白,天上谪仙人。”大家于是就免不了争着要读我的诗歌,也免不了要恭维一番。
这日,贺知章骑着马儿,摇摇晃晃地来找我,一脸的不高兴,见了面就说:“太白,我们喝酒去!”后来,他失望地告诉我:“前日张垍和裴光庭和我寒暄,我就叫他们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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