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里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了点头:“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沉思有顷,摇了摇头:“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谁去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公子卬急道:“父王万万不可,若论与公孙衍的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来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缓缓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这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韩、赵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韩、赵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韩、赵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韩、赵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韩、赵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军强大。河西失利,韩、赵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魏惠王点头道:“嗯,爱卿所言在理。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应对方略:其一,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8)
魏惠王沉思有顷,点头道:“好方略!”
陈轸接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均无问题,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魏惠王点了点头:“嗯,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有齐国一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哦,爱卿何计?”
“亦尊田因齐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点了点头,“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陛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韩、赵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陛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大巫祝将吉日定下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准备去吧。惠爱卿——”
“微臣在!”
“走,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回到宫中,径至后花园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下来,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先沿池边走走如何?”
惠施只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边慢慢走去。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啊!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后来甚是追悔!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好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一个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听了魏惠王这番心底之语,纵使一向沉稳的惠施也深受触动:“陛下——”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魏惠王又叹一声:“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哪!”
“陛下,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微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几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屈指可数,不仅陛下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士子街,皆在争夺人才!”
魏惠王沉思有顷,点头道:“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开设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住多长时间,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发给盘费,礼送出境!”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9)
惠施揖道:“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陛下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的各个城邑。
这一日,鬼谷里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一堵告示墙前观看。庞涓知道不是通缉他的,加快步子赶到墙前,挤至前面,细细读过榜文,竟是怔在那儿。墙上并列排着两个榜文,一个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个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过来,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略怔一下,拉起孙宾道:“走吧,是些无聊的事儿,跟咱沾不上边!”
二人逛不多时,见天色已近昏黑,寻好客栈安歇。庞涓一反往常,没有再拉孙宾去吴起树下吃酒,胡乱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孙宾也没多想,点亮油灯,看了会儿闲书,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一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这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咋能说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两位兄弟,停下!”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头望着庞涓。
庞涓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四个刀币,打发二人回去。见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望着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孙宾点了点头:“是满三年了。记得咱们是仲秋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了。”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庞涓从未说过类似言语,莫非是……想至此处,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庞涓站起身子,摇了摇头道:“与那个无关。时候不早了,走吧!”说着走到货担前,选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孙宾见状,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