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对毗人道:“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走有十数步,魏惠王甩开毗人,对他说道:“明日辰时,传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申儿,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端坐于前殿龙位,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分坐两侧。
魏惠王指着几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此贤臣,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伸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陛下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魏惠王话锋一转:“可兵是要养的。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哪!”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这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想请诸位爱卿议定!”
庞涓决定先发制人:“陛下,列国边民相互流动,本是难免之事。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野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微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陛下,”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微臣之见,陛下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连连点头,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微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微臣深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老夫子是如何说的?”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微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点了点头,“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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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国策孙膑展才艺 抑魏势陈轸出奇谋(13)
魏惠王连连点头:“嗯,老夫子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陛下,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一席话,竟使魏惠王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急将目光转向孙膑:“哦,孙爱卿,你也说说!”
孙膑抱拳道:“回禀陛下,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获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皆警骇。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了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睁双眼,似是在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陛下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不只是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陛下,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
孙膑打住不说了。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孙膑:“这——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孙膑点了点头:“微臣以为,陛下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皆是目视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大睁两眼望着他。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微臣是说,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轻叹一声:“唉,孙爱卿,寡人为难之处,正在这里!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难以并举啊!”
“陛下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魏惠王趋身凑道:“哦,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陛下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都得到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过神来,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无不纷纷点头,附和称赞。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议国策孙膑展才艺 抑魏势陈轸出奇谋(14)
惠施、太子申返回来,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应道:“回禀陛下,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几声,点头赞道:“嗯,确是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了一眼太子申,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当即决断,“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姑娘,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甚是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太子申摇头道:“这——儿臣不知。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身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儿臣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屯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