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纪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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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纪的王安石-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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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王安石的苦心并未让神宗明白。神宗将这次逼退当成驯服王安石这匹烈马的第一鞭,本想给他一个严厉的教训,并无完全弃置不用之意。对于神宗之意,吕惠卿心领神会,因此在他受王安石推荐、任参知政事之后,想的不是如何继续推行新法,将变法大业坚决完成,而是屡起大狱,打击王安石的亲信,借此力阻王安石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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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自在(5)
神宗自己有私心,想成为变法的真正领袖,没想到吕惠卿也有类似的想法。神宗可以原谅自己的私心,却不能容忍吕惠卿的野心,此时他也发现自己的能力有限,不足以制服吕惠卿,便又将王安石招入朝中。依神宗的本意,可能不想如此匆忙地招入王安石,他想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之后,让王安石自动屈服,也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变法的绝对领袖,完全有能力独自处理大政,但吕惠卿的做法使他不得不在王安石去位不到一年后便令其复职。
  王安石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复职,他在接到诏命后并未停留,而是尽快到任,这一方面是因为吕惠卿的做法危及了他的家人,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不想让多年奋斗换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不想让变法大业受到挫折。然而他的二次为相时间也很短,只过了不足两年,便又离任了。
  对于他第二次辞职的原因,有多种解释。一是守旧派人物苏辙等人所说的,是由于吕惠卿发王安石私书,上有“无使上知”之语,是故得罪。这一说法邓广铭先生已借王安石弟子陆佃之言力辩其非,足可凭信。其具体原因并不复杂,最重要的是变法派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裂,神宗欲夺王安石之权,吕惠卿欲谋王安石之位,邓绾等则欲借王安石以自固,给王安石帮倒忙,王安石之子王雱据说也在暗地里算计吕惠卿。在变法之初,由于变法派势单力孤,守旧派非常强大,因此能够同心协力,一致对外,非常团结,等到改革稍有成果,便自以为该到秋收的时候了,唯恐自己少分了几个果子,这种短视的目光、自私的心态破坏了变法派的团结,也葬送了改革。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神宗的心态,假如神宗头脑清楚,保持与王安石的君臣关系,即便有一二骨干改弦更张,也不会危及大局。然而恰恰是神宗的心态出了问题,也因此引发了吕惠卿的野心,导致变法派四分五裂。王安石在复职之后欲再展宏图,谋取西夏,神宗却一再对西夏和契丹示弱,偏偏和王安石唱对台戏。神宗在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十月彗星出现之时,又以此为由下罪己诏,让守旧派畅所欲言,事实上又是拿天人感应的旧说和守旧势力对王安石施压,降低其威信,削弱其权力,不令其有所施展。神宗对契丹示弱,未必真的是胆小怕事,据陆佃所述,神宗早就大量储备战略物资,准备对契丹用兵。《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281页。神宗不是不打算攻西夏,后来的战事便证明这正是神宗的意图,只是他不愿意过早起事,以免让王安石得功。神宗其实是在告诉王安石,根本不打算在王安石在位时有所作为,以免自己又成了王安石的配角。君王的信任远不如旧,吕惠卿与己反目,最器重的儿子又过早去世,在这种情况下,王安石意识到自己在职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不仅无益于变法大业,反而有害,于是就只能选择辞职了。
  王安石一方面勇于任事,爱国爱民,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奋发图强的决心,另一方面又对功名利禄无所牵挂,能够急流勇退,万缘放下,既极于有为,又能尽于无为,这种精神和境界可以说是千古难寻的,这和他本人的无欲无求的个性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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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乎中道(1)
王安石一生追求合乎中道,不走极端,不任性,不偏激,在对待出世与入世的问题上同样如此。他一方面不主张完全放弃世俗生活,像出家人一样弃绝夫妇父子,过一种离群索居的日子;另一方面又不赞同完全入世,过一种庸俗的生活。
  在早年,王安石对于佛教的离弃人伦是持批评态度的。作为一个儒者,他只能坚持儒家的基本立场,不可能赞同废弃人伦、遗世独立的做法,因此认为佛教虽然“实见道体”,却又“差了途辙”,有体无用,与尧舜之道还是不可相比。在《涟水军淳化院经藏记》一文中,他强调佛教得大道之一隅,“有见于无思无为、退藏于密、寂然不动者”,而又暗示其未得道术之大全,于感而遂通、进取有为方面有所不足,批评佛教只知出世,不知入世,只知其体,不明其用,不能于人伦日用之中体会寂然无为之道。
  王安石坚持维护正常的社会关系,反对离群索居、独善其身。在《送潮州吕使君》一诗中,他对韩愈尊礼大颠表示不满,认为“同朝叙朋友,异姓结婚姻”是正常的伦理原则,只能这样“恩义乃独厚”,才能维护彝伦,保证正常的社会关系与人类长久的根本的利益。这一观点可以说是十分可贵的。即使是在倾心佛教的晚年,王安石仍然坚持这一观点,并未由于信佛而完全放弃关注现世人生的立场,毕竟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会随风倒。
  王安石不仅对于佛教放弃世俗生活的做法有所不满,对中国传统的以遗世独立为高洁的观点也不赞同。在《涓涓乳下子》一诗中,王安石对于放弃贵族的地位,不接受兄长的馈赠,带着妻子避世隐居,过着织屦为生的贫苦生活的陈仲子表示不满,认为“恩义有相权,洁身非至理”,维护世俗的恩义是最为重要的,单单强调洁身自好是不可取的。
  作为一个奋发有为、以经世济民为己任的人,王安石也不可能一味推崇无思无为。司马光曾经以王安石喜欢老子来批评他不能行老子之志、推行无为而治之道,非要弄得天下骚动、搞什么变法。保守派也大讲今不如古,还是祖宗成法最好,只要保守不改就可以天下太平。王安石则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他在《彼狂》一诗中指出:
  上古杳默无人声,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与鸟兽相随行。祖孙一死十百生,
  万物不给乃相兵,伏牺画法作后程,
  渔虫猎兽宽群争,势不得已当经营,
  非以示世为聪明,方分类别物有名,
  夸贤尚功列耻荣,蛊伪日巧雕元精,
  至言一出众皆惊,上智闭匿不敢成,
  因时就俗救刖黥,惜哉彼狂以文鸣。
  强取色乐要聋盲,震荡沉浊终无清。
  诙诡徒乱圣人氓,岂若泯默死蠢耕。
  在这首诗中,王安石表达了自己的社会历史观。他认为,上古社会人与鸟兽相随而行,人类还未完全从自然界独立出来,这一时期的人类与鸟兽尚无根本的差异,处在蒙昧之中,不能说胜过后世。由于人类繁衍过快,生产力的进步赶不上人口的膨胀,导致万物不给,因而产生了争夺和暴力冲突。这个时候圣人伏羲出现了,他制订法令来约束众人,并发明渔网、制造工具,发展了渔业与捕猎业,渔虫猎兽,使得人类的生存得到了保证,但也打破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伏羲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只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并非以此炫耀自己的聪明。伏羲对事物进行分门别类,各立其名,并夸贤尚功,分别荣耻,使人们积极进取、建功立业,并且守道德、明廉耻,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人类社会,使人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尽管这本身是一种进步,却也有副作用,使得诈伪日生、元气日凋,人类距离先天的淳朴越来越远,为物欲所蔽,因而智慧闭匿,一闻至言真理便惊慌失措,不明其意。上智大贤本来不期有成,只是为了因时救俗,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免刖黥之刑。而那些不明历史发展的规律、顽固坚持今不如古之谬说的狂人却大放厥词、扰乱人心,文其奸言,肆其诡说,这种人以无为好古自居,却又不能行古之道,不甘心老于耕织、默然一生,如此异论惑世,何如老死蠢耕、不问世事?
  

行乎中道(2)
这首诗是有感而发的,王安石肯定礼乐文明的合理性,坚决反对历史倒退论,指出上古蒙昧时期并不可贵,圣人制礼作乐、创建文明社会的历史功勋不容抹杀。文明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进步,离群索居、猿居鹤处,与鸟兽为伍,是一种历史倒退,不值得欣赏,也说不上高洁。积极入世,有所作为,推动社会进步,不是什么罪过,是为了因时之弊、救世之衰,既非自示聪明,又非期有成功。出世未必有德、入世未必有过,这是王安石对当时流行的重古轻今、推崇出世而贬低入世的流俗之言的回答。
  王安石讽刺那些流俗之辈惑于物欲,“至言一出众皆惊”,根本听不进去真理,并且哓哓好辩,散布流言,蛊惑百姓,试图将水搅浑,好从中取利。其中“震荡沉浊终无清”等句有强烈的针对性,吕诲上疏弹劾王安石,有“方今天灾屡见,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挠浊。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云云,王安石则反唇相讥,指出震荡沉浊、唯恐天下不乱的是那些不惜一切手段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他们流言惑众,扰乱民心,试图以此阻止变法,甚至一改儒家卫道士的嘴脸,将佛老也抬出来用于反对新法,鼓吹无为安静,而在新法推行时自己却又不肯安静、不愿无为,而是竭尽全力阻挠新法,千方百计为其制造障碍。
  王安石早年为了力救时弊,倡言有为,颇有矫枉过正之嫌。他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排斥佛老、反对隐逸,只是反对借此为碌碌无为、一无所成辩护的流俗之辈,但有些议论有些偏激,容易为人误会,因而后来他也做了自我批评。他有《杭州修广师法喜堂》一诗:
  浮屠之法与世殊,洗涤万事求空虚。
  师心以此不挂物,一堂收身自有余。
  堂阴置石双嵽嵲,石脚立竹青扶疏。
  一来已觉肝胆豁,况乃宴坐穷朝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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