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
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
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
十三岁的王安石已经进入一个心理上的反叛期。他不再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相反,他对从前那种安贫乐道、清心寡欲,严格依照儒家的规范行事的生活方式已然开始厌烦,对父亲严格的管束更是反感。他渴望自由,厌倦贫穷,希望能够过上富足、自在、高人一等的生活。他一方面希望吟诗弄文、无拘无束,另一方面又希望借此飞黄腾达,博得富贵荣华。孔孟在他心目中非但不是学习的榜样,反而成了讥笑的对象。
王安石的这一转变一方面符合身心发育的规律,另一方面也可能与他外祖父家的环境有关。吴畋虽然只是一个处士,吴敏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官僚,一门三进士,风光无限。吴家为王安石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样式,自信、富足、潇洒、现实,这种样式也许是更符合人性的。比照后日的王安石,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少年才子,一个追求美与自由、渴望富贵与腾达的活生生的现实的人。然而,这里面也隐藏着内在的矛盾,他的文章诗赋是用于博取轩冕的,诗人的唯美自在与达官的追求富贵是难以统一的,现实容易走向庸俗,潇洒难以避免放纵,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很可能会出现一个苏东坡式、甚至柳永式的王安石,而不会有后来的圣贤王安石与改革家王安石。
究竟什么样的王安石更好,恐怕很难做价值判断。假如只有诗人王安石,他对当时及历史的震撼就不会如此巨大,他既不会被比作孔子,也不会被骂成王莽。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不过王安石走过的这段“弯路”使人们看到了他性情的另一面,一个充满诗人情怀的王安石,一个倔强任性的王安石,一个具有反传统气抚州王安石纪念馆质的王安石。
这段时间的王安石还有一个他自己不好意思道及的公开的秘密。儒家的传统里面是没有爱情这个字眼的,中国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特别羞于承认与爱人的感情,王安石也不例外。在他陶醉于外祖父家“幽花媚草”之美时,在静观“黄蜂白蝶参差飞”时,他肯定还注意到了一个含苞待放的“解语花”——后来成为他的夫人的表妹吴氏。他与夫人一生感情甚笃,这段时间的朦胧感觉肯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回忆,成为二人日后琴瑟相谐的基石。
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王安石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反叛期”,这一时期的开始与结束都与当时的制度有关,王益三年守制期结束后,王安石只好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开始了新一轮的背井离乡、天涯孤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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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江宁(1)
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王益结束守制,进京述职。王安石怏怏不乐地离开了他不愿离开的乌石塘,随父远行。十六岁的王安石对于京城没有太多的好感,像他这种中下官吏的子弟在京城是没有地位的,但他此行也有一个巨大的收获——结识了终生的良友曾巩。
曾巩,字子固,建昌军南丰县(今江西省南丰县)人,与王安石算是同乡,但因为王安石很少在家,而未能相识。二人相遇京城,一见如故。曾巩有《寄王介甫》一诗记述二人的初遇:
忆昨走京尘,衡门始相识。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
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有司甄栋干,度量弃樗栎。
振辔行尚早,分首学堧北。初冬憩海昏,夜坐探书策。
始得读君文,大匠谢刀尺。周孔日已远,遗经窜墙壁。
倡佯百怪起,冠裾稔回慝。君材信魁崛,议论恣排辟。
如川流浑浑,东海为委积。如跻极高望,万物著春色。
寥寥孟韩后,斯文大难得。嗟予见之晚,反覆不能释。
胡然蕴环堵,不救谋者惑。……
曾巩长王安石两岁,他既是一个出色的文学家,又是一个纯粹的儒士。二人于秋天在京城相识,一起吃饭,一起谈古论今,无所不言,毫不防备,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曾巩是来京城应试的,但他的文学才华不见赏拔,只能与王安石分手,落魄而归。这一年冬天,他读到了王安石寄来的文章,大为称赏,以为其文汪洋恣肆,如临东海;春色满目,如跻泰岳。观其议论纵横,大匠难裁,孟(子)韩(愈)之后,唯此一人。曾巩决不是一个乱发议论的人,也不会盲目吹捧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对王安石文章的评价如此之高,只能说明王安石的文学才华确实非同凡响。当然,曾巩也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期待,认为在距周公、孔子越来越远,百家竞起、大道凌夷之时,王安石不应该只是关注文章小道,而应当兴遗经、振儒道,继承孟韩之志,救斯世之弊。
与曾巩的会见对王安石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促使他开始对自己锐意文章、轻蔑儒术的行为进行反思。次年春天,王益被任命为江宁通判,王安石再一次跟随父亲到建康赴任。
在长江中游的采石矶上,望着滔滔东去、奔腾不息的江水,王安石不禁想起了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而此时夕阳西下,更让他意识到光阴荏苒,人生无常。青春年华在一天天流逝,难道要如此虚度一生吗?王安石想到曾子固只比自己年长两岁,却早立大志,锐意进取,为国为家,勇挑重担,自己却只想着舞文弄墨、游戏人生,还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这怎么能行呢?少年之时不努力,将来穷老之时怎么过呢?
从此之后,王安石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下子成熟了起来。他不再参加那些无聊的婚丧庆吊之类的活动,而是天天在家闭门读书,足不出户。他读书并不只是为了皓首穷经,而是为了经世致用,像契契:古代圣人,相传为常喾之子,母简狄吞燕卵而生契,曾助大禹治水,又为尧时司徒。和后稷后稷:古代圣人,相传为周始祖,帝喾之子,母姜嫄踏巨人足迹而生,初以为不祥,被弃,故名弃,后为尧时农师,后世奉为农神。那样建立起不朽的功业,名垂史册。
日渐成熟起来的王安石开始留意儒术,钻研学问,但并不想做一个不知变通的腐儒。他读书的范围极为广泛,除儒家经典著作外,“自诸子百家之书,及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当然佛教的经典也包括在内。
正当王安石孜孜不倦地埋首于书海之时,王家再度遭逢不幸——一家的顶梁柱王益去世了。王安石的《忆昨诗》记载了他从临川到江宁的这段经历:
丙子从亲走京国,浮尘坌并缁人衣。
明年亲从建康吏,四月挽船江上矶。
端居感慨忽自寤,青天闪烁无停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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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江宁(2)
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
吟哦图书谢庆吊,坐室寂寞生伊威。
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
昊天一朝畀以祸,先子泯没予谁依!
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王益的突然去世对王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为全家一直都是靠王益的俸禄生活,此时不仅家里的主心骨忽然没有了,还一下断绝了经济来源。父亲的去世使得王安石充分认识到了“人生是苦”,也迫使他更加发愤读书,以求早日得中高科,承担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父亲去世之后,王安石和两个哥哥安仁、安道一起入学为诸生,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好友李通叔,还认识了慧礼等僧人。金陵为六朝古都,又是南唐的都城,名刹大寺极多,也有许多著名的高僧。在浓郁的佛教氛围中,王安石受到了不少的滋养,他认识到人生无常,逝者莫追,父亲正是由于追念过世的祖父而哀毁骨立,严重损害了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过早辞世,他必须吸取这一教训。人生是苦,只能安然随顺,强求无益,因此他忍受了“三年厌食钟山薇”的贫苦生活,未让自己垮掉。
经过数年苦读,王安石学问大成,终于在二十二岁时高中进士,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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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学术(1)
综观王安石的早年生涯,虽然他生长在具有浓厚佛教氛围的南方,幼年时期随父游历禅宗圣地庐陵、韶州等地,长大之后又在佛教中心金陵度过了五年时光,受到了佛教的熏染,然而由于家庭出身与社会环境的影响,佛教在他心中只有模糊的、潜在的影子,他并非自幼好佛,也没有闲居隐逸的念头。王安石早年的学问与旨趣有两个中心,一是文学,二是儒学,这两方面都明显地受到了他父亲王益的影响。
王益的文学成就究竟如何兹不细论。王安石在《先大夫述》中称王益十七岁时曾将自己所作之文寄给著名文士和政治家张咏,张咏奇之,对王益的文章颇为称赏,甚至将他的字“损之”改为“舜良”,大有以其为弟子之意。王益二十二岁即中进士,当时以诗赋取士,少年高科也说明其文才之高。王益在四川时多与梅挚相唱和,卒时有诗文百余篇,今虽不存,但可见其文学确有成就。
王安石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天赋极佳,虽然未被视为仲永式的神童,却也非同凡响,再加上他天生勤奋,少年即好读书,因此很早就已经在文学上取得了可观的成就。前述曾巩对其文章的极力称赞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王安石早年即倾心儒学,虽然他一度厌薄孔孟,专意诗文,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小插曲,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儒学,这方面同样是受到了王益的影响。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王益都是一个标准的儒者。他事君忠——虽然一生只为郡县微职,未能尽展其能,却并无怨言,而是踏踏实实地尽职尽责,所到皆治。事亲孝——奉养唯恐不尽,宦游常奉亲行,只有当四川过远,朝廷制度又不许携亲时,他才送父母还乡。而在新繁时由于双亲不在,未尝剧饮,岁时思慕,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