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纪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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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纪的王安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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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怪力乱神之教;更礼大颠禅师,为其折服,竟忘何故谪来潮州,显然不是“术素修而志素定”。总之,王安石认为韩愈的修养与学术都够不上大儒、醇儒的标准。这种批评是相当严厉的。而吕使君笑对远谪,宠辱不惊,当地又有赵子可以讨论诗书,并不寂寞,因此,王安石又勉励他不要像韩愈那样轻易改变自己的志趣,并表达了二人同朝为友,又是姻亲的深厚情谊。
  王安石批评韩愈是对的,但主要用意不是批评他反对佛教的态度不坚决、不彻底,而是批评他不是醇儒,未能摆脱神秘主义的影响,也无法在学术义理上与佛教展开正面交锋,一遇真佛便轻易败下阵来不足为儒家之荣。
  胡宏认为王安石说佛教“实见道体,差了途辙,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见《五峰集》卷二),似乎是在批评佛教,然此说出自胡宏,可信度有限,而且既然王安石说佛教“实见道体”,则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
  王安石虽然以儒家道统的继承人自居,但他并不是一个狭隘而偏执的陋儒,而是一个开放而自信的真儒。他相信通过自身及友辈的努力,能够实现儒学的复兴,建立一个真正能够与佛老抗衡的新儒学体系。他认为,要想真正实现这一目标,就要吸收而不是排挤异学,以开放的姿态、宽广的胸怀来对待一切。泰山不让掊土,大海不拒细流,越是封闭保守就会越落后,单靠排斥异端来显示自己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淮南任签判时,王安石就著有《淮南杂说》,开始建立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淮南杂说》一问世,便被视为孟子复出,使王安石获得了很高的声誉。此后,他一直努力读书、认真思考,终于在后来建立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新学体系。
  在王安石被称为“通儒”、其思想大受赞誉的同时,他的文学才华也得到了普遍的认可。自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十月始,王安石结束了长期任地方官的生涯,开始出任京官,直到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母亲去世。在京期间,他与一时名贤,如欧阳修、司马光等相互唱和,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诗篇,其中《明妃曲》二首便是他初至京师时的作品,远近传诵,影响很大。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这两首诗别立新意,一时欧阳修、司马光、曾巩、刘敞等皆有和篇,然而均不及原作。上篇指出昭君悲剧的制造者不是毛延寿,而是汉元帝——汉元帝自己不能知人,却怪罪画工。这一点颇有新意,因为按照传统的说法,由于王昭君不肯贿赂画工,毛延寿便故意丑化她的形象,使她未能得幸。王安石却认为昭君之美,本非画工所能描绘。连自己宫中之美都不能发现,只能说明汉元帝的昏庸。全篇的诗眼在最后一句,意思是说遇到汉元帝这样的昏君,留下来同样没什么好结果,于南于北、在胡在汉都是失意,像阿娇那样被关在长门宫里有什么好?这句其实是对昭君的劝慰,点明南北地域是次要的,关键在于是否遇到明君,暗示像汉元帝这样的昏君,还是离他远点好,昭君主动要求离开,不失为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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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道继统(4)
王安石立论新奇而又大胆,矛头直指皇帝。他强调皇帝的昏明是决定因素,距离的远近是次要因素。明君在朝,可拔贤士于草莽之中;昏主秉政,明珠映目亦不能识。尧舜在上,草木鸟兽亦润其泽,无有失意;桀纣临世,比干文王亦不得免,无有得意。
  下篇的诗眼在“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句。王安石认为所谓汉皇胡酋的恩遇浅深都是次要的,人生真正的幸福在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他在这里表达了一个极为深刻的见解,即不平等的婚姻是不可能有幸福的,无论遭遇汉帝还是胡王,无论他们的恩顾是浅是深,都不是平等的爱,当然也不是自由的结合,不可能达到心有灵犀的境界,难以产生真正的爱情,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从这一意义上讲,王昭君在胡在汉都只能是悲剧,身不自主,知音难觅,欲语不得,此情何诉,只能是目送飞鸿,手挥哀弦。
  这两首诗揭示了昭君悲剧的真正原因,指出地之南北、处之远近、族之胡汉、恩之浅深都是次要的,一扫陈说,别开生面,显示了王安石高人一等的见识与勇气,在当时给他带来了很高的声誉,在后世则招致了恶毒的诋诬。
  李壁注曰:
  山谷跋公此诗云:“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颍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辞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庭坚曰:‘先生发此德言,可谓极忠厚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恐王先生未为失也。’明日,深父见舅氏李公择曰:‘黄生宜择明师、畏友与居,年甚少,而持论知古血脉,未可量也。’”
  王回(即王深父)为王安石至交,其犹责“人生失意无南北”混淆夷夏,可见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夷夏之别有多严重,黄庭坚虽在少年,却堪为荆公知音。其实孔子本人并不过分看重夷夏之分,他甚至想“乘桴浮于海”,并不认为夷狄有多可怕,而且有变夷为夏的自信。孔子区分夷夏是从文化与道德的发达与落后而言的,有德者居之,则夷即是夏;无德者居之,则夏即是夷,并不完全从地理位置来划分。后世腐儒则越来越保守固执,将夷夏当成不可改变的定位,甚至成了善恶是非的标准。黄庭坚最终说服了王回,也使王回理解了荆公。
  如果说王回只是对朋友的误解而已,那么后来的道学家之流则纯粹是恶意的诬蔑和攻击了。又据李壁注,范冲对高宗云:
  臣尝于言语文字之间,得安石之心,然不敢与人言。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是罪过,汉恩自浅而虏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
  对于范冲的这种罗致罪名的险恶用心与卑鄙伎俩似乎不用明辨,他根本没读懂这句诗,或者是装糊涂。原意是说恩浅恩深皆不足道,何尝有谁给的好处多就投奔谁之意!不过虽然王回是出于误解,范冲是恶意诽谤,但有一点他们是对的,即王安石并不看重夷夏之别,也不主张臣对君的愚忠,不强调君臣之分。
  王安石以理之是非为是非,以合理为唯一的标准,坚决反对其他的标准,这一思想不仅超越了时人,也是千古不易之至言。因此,王安石坚决反对以夷夏为是非的狭隘、陈腐的论调,也反对因为佛是外来文化而视之为胡言的可笑的陋说。
  与同时代的人相比,王安石的思想是十分超前的。当时的思想家李觏虽然也承认佛说“有可爱者”,对佛教并不完全否定,却又囿于狭隘的民族感情,提出“苟不得已,尚不如学老、庄”,这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老、庄胜过佛教,而是因为佛教是外来文化。曾巩也提出过类似的主张,认为若不得已,还不如让佛教徒改学老子。这种不以理之是非为是非的保守、封闭、落后的观点正是后来宋徽宗崇奉道教、强迫佛教徒为道士的强横做法的理论依据,也是后世民族主义情结的前导。宋徽宗由崇道而亡国,那么多的祥瑞竟然全是亡国之兆。清政府因闭关锁国而日益落后,最终也没能锁住国门。今天仍有许多人高举民族主义的旗帜,甚至贴上爱国主义的标签,实际上贩卖的仍然是几千年前的夷夏之防,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怀疑、害怕,老怕一开放就会丧失个性,就会受人牵制,其实越是如此,就越容易走向落后,落后就会挨打(不一定非得是武力),最终会日趋衰亡。
  

承道继统(5)
王安石的这种超前思想未能得到友辈的认可,后来却在宋神宗那里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他的思想感化了宋神宗。《续资治通鉴长编》(下简称《长编》)卷二百三十三载有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五月王安石与神宗的一段对话:
  安石曰:“……臣观佛书,乃与经合,盖理如此,则虽相去远,其合犹符节也。”
  上曰:“佛,西域人,言语则异,道理何缘异?”
  安石曰:“臣愚以为:苟合于理,虽鬼神异趣,要无以易。”
  上曰:“诚如此。”
  王安石认为,佛书与六经理无二致,因为真理本一,不以地域之异而异。这是借用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思想,人性本一,故其理无别,佛虽异域,亦人也。神宗对此完全赞同,借用禅宗习语说明“言语虽别,理则是一”的思想,这也是对王安石之说的解释与发挥。王安石则进一步指出,只要是合理的,莫说出自异域圣贤,即便出自鬼神异类亦不可改。
  既然王安石认为夷夏之变、伦常之坏、财利之争皆不足以构成反佛的理由,因此他虽然也说过针对异学的话,却从未公开反对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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