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青崖他还能说什么呢?允禧当着他的面,纠偏改错,亲自严厉处置了他的贴身家奴,这已经是莫大的情面了,你还要他更弦易张,那不是让他打自己的耳光吗?想到这儿,青崖连声赞和允禧的说法,不敢多说其它的话,生怕节外生枝。
青崖在允禧府邸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回碧云寺去了。
允禧从青崖方丈那里知晓了郑板桥调理崔槐的全过程,情不自禁地从内心里生出对郑板桥的敬重。用一块铜板巧妙地转危为安,并将以势压人的对手置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不能不说是智慧过人机巧到位。在青崖面前,允禧不愿给郑板桥解套子,不完全是因为他要顾全脸面,而是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样的才子不去结交,大有失之交臂之憾。
这天朝修,允禧将皇侄弘历邀到府上小酌,将碧云寺的奇遇说给弘历听,言下之意是约请弘历届时一同上山,见见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小人物。
弘历是雍正的第四个儿子,也是康熙生前最最宠爱的皇孙。他比允禧大个岁把,小时候一块儿读书,一块儿玩耍,相互之间谈得拢说得来,尽管有叔侄辈份之差,但相从甚密,不分长幼。弘历的个性爽朗豁达,处人处事得体大方,与允禧的慈善温和、少言寡语相得益彰。弘历个头修长,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天庭,富有光泽而又细密的漂亮唇须增添了他男性的魅力,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带有一种活泼的神力。雍正帝从甲寅十二年以来,一直龙体不适,暗中将很多朝政大事交给弘历料理,山西的结党营私案,河南、安徽的水患赈灾,江南的乱民造反,一一经他的手调停得服服贴贴,大气非凡,这给了郁悒多病的雍正莫大的安慰。弘历于繁忙的政务与服侍雍正的间隙,能抽身到允禧这里一叙衷肠,也是两年多来很少见的了。
“哈哈哈……”听完了允禧的叙说,弘历开心地大笑不已。“想不到,想不到皇叔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想点子作弄人,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允禧陪笑道:“我也是给气得,临时想出来那么个歪点子。其实那个郑板桥是个很有才学的人,言谈举止都是很得体的。”
“我听说这帮扬州来的画师在琉璃厂当着蒋南沙大师的面,将他的字画贬抑了一通,闹得满城风雨。看来,他们不是凡角啊。”弘历陡然间对没有见过面的扬州画师们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我刚刚听说了这么回事,还有人说钟文奎总督大人将他们带到府上,设了家宴款待了一番。”允禧说。
“钟文奎是懂诗书字画的将军,他能给面子……”弘历说了一半没再往下说了。
允禧说:“他钟文奎再懂,也没法与你相比啊。半月之后,你陪我亲自到碧云寺看了郑板桥的字画,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你知道碧云寺东西耳房有多少间吗?”
“不多不少八十一间,是应九九之吉数的。”
“半个月时辰,你让人家一间画一幅,还要神态各异。亏你想得出来。”弘历笑了。
“他真是画不出来,我也不会把他怎么啊。”允禧掩饰自己的鲁莽讪然笑说。
“君子有言在先,就不能轻易收了口。”弘历打趣地说:“他若是画不出来呢?”
允禧没了主意。
见允禧那般模样,弘历笑了:“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所以我请你到碧云寺,到时也好有个定夺。”
“哈哈,你藏到一边,这个恶人就让我来给你做?”
“话这么说就不好听了。你精通书画,再说结交这样的文士也是一种乐事,所以所以……”
“你就别所以所以的了。到时候我陪你跑一趟就是了,也顺便到碧云寺礼佛参拜一次。”弘历给了允禧一个下台阶。
相约临行的那一天,弘历突然接到雍正的御旨,要他与鄂尔泰前往圆明园。雍正自从龙体欠安以来,大多时间是在圆明园的寝宫里料理朝政,歇息养生。鄂尔泰时年六十八岁,康熙年间举人,满州镶蓝旗人,西林觉罗氏,原是云贵总督,推行“改土归流”,强化朝廷对地方的控制颇有政绩,并在西南平叛剿匪中屡立战功,雍正十年调京进了军机处。雍正昨夜密召弘历,说了御封鄂尔泰的意愿,“朕一旦万年,鄂尔泰就是辅佐总理大臣……”雍正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弘历禁不住毛发耸然,自己连个皇太子的名份都没有,皇阿玛就跟他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想父辈之间为了争夺帝位十数年腥风血雨,一股凉气直透弘历的脊梁骨,是凶兆还是吉兆谁能说得清?当然弘历不会明了,雍正早已按步就班安排身后的事,传位弘历的诏书早以尘封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阁后。撇开雍正的功过不说,他的让位思维,控制大局的眼光,气度非凡,这在中国历代帝王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些日子,雍正时常口出凉气,神志恍惚,太医号不准他的脉象,道不明他的病症,连药方都不敢开了。雍正恼怒之下索性把这些个庸医撵得远远的再也不看病了。这个时节的雍正愈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愈是什么也放不下了,于是频频召见弘历和朝中亲信大臣……
弘历违约不能前往碧云寺,心里很是歉意,给允禧推荐了如意馆的御画师蒋南沙和李禅陪同。李禅与允禧本就是书画好友,蒋南沙他交往甚少,似乎气味不相投,但弘历一片好心,也就不便推辞了。
李禅初次听说允禧在碧云寺的事,惹了事的竟然又是那批扬州来的画人同行。上次在琉璃厂说了点公道话,蒋南沙倚老卖老在如意馆没少冷一句热一句,看在师生的份上,李禅只好捏着鼻子认倒霉,耐着性子没和那老家伙翻脸。今天到碧云寺去看郑板桥的画,蒋南沙也跟着来了,不知道允禧摆得是那步棋,李禅进退两难,说话格外的小心。
“你是扬州人,这个画画的郑板桥你听说过吗?”允禧问李禅。
李禅说:“微臣离开扬州已有年月,以前不认识。但那天我在琉璃厂见过。”
“听说大人在琉璃厂替他的画技说过话。水平到底有多高?”允禧兴致盎然。
李禅看了眼在一边的蒋南沙,讪讪地笑道:“他的运笔我亲眼目睹,功底不在我等御画师之下。不过,贝勒大人限定他半月作出八十一张神态各异的清竹来,未免……”
“难为了他是吧?”允禧宽厚地笑道:“他当众羞辱了蒋南沙大师,连我也没放在他眼里。我给他出点难题也不为过啊。李大人仁慈宽厚,怕我委屈了你的同行?”
一路说着话,青崖将他们领到板桥住的禅房。走近耳房,青崖敲门:“郑施主,板桥先生。”
没人应声,禅房的门自然开启了。似被电击了一般,所有的人呆立在房门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只见禅房的墙上地下,铺天盖地悬挂摊放着姿态各异的清竹图,隐隐绰绰中,仿佛清风拂面,竹涛声不绝于耳。
李禅拾起桌面上的一封便笺:“殿下,你看。”
郑板桥留下的便函这样写着──
允禧贝勒台鉴:
草民郑板桥遵意作得《清竹图》八十一幅,
献丑不恭,企盼赐教。无奈盘缠所剩无几,只好
不辞而别,恳求原宥。
颂安!
扬州:郑板桥
呈留
乙卯年六月二十三日凌晨
允禧看完板桥的信函,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说:“你们怎么让他走了呢?”
“大人请息怒。”见允禧口出微言,青崖连忙佛揖解辩道:“自大人走后,郑板桥日夜操笔,不曾离开寺门半步,老纳不便打搅。郑先生出走,我们着实不知。”
站立画案边的蒋南沙不作声气地翻动起桌上的画子,看了这张,又去看那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阴不阳地笑道:“贝勒大人,这个郑板桥到底不是个东西,连大人都没放在眼里。哼哼……”
“这话怎么说?”允禧他们都没注意郑板桥的字画有什么问题。蒋南沙瞥了画案一眼,蛊惑道:“您没发现吗,这些画子,除了他的署名,一首题诗也没有。光秃秃就留个画子,言下之意是什么?不就是笑话大人您没这份才学吗?”“这个郑板桥……”一股莫名之火支配了允禧,他面色阴沉,手指微微颤动着连连翻动浏览所有的画子。
蒋南沙凑近允禧提醒说:“大人,郑板桥今天一早才走,谅他兔子腿跑得快,充其量不出百十里地。着人把他抓回来,还来得及……”
“嗯……”允禧似乎琢磨着该怎么答话。
青崖见状,慌不迭地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大人容老纳禀来,一日我与板桥谈诗,老纳拿出大人的诗作给他看,他说贝勒大人的文才超众,神意非常。以此而论,郑板桥不留片字,想必是愧于作下诗文……”
焦虑不安的李禅从青崖的话意里得到了启发,进一步发挥道:“嗳,我也悟出来了!郑板桥留下这些空白,一定是他不敢与贝勒大人争这份天下。”
青崖的小心、李禅的幽默缓解了现场的气氛。允禧的脸色温和了好些:“李大人也这么以为吗?”李禅舒了一口气,恭敬地回道:“是。小臣不敢诓言。”青崖附和道:“李大人言之有理,有贝勒大人为这些画作下诗句,那真正是珠联璧合了!”
见青崖与李禅这么起劲地一唱一和,允禧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们俩干什么?蒋大人,你看他们俩人像什么?”
允禧已被挑起的火气给这秃驴和李禅这小子拨弄到一边去了,蒋南沙的一腔火气正没地方出,见允禧问,他忍不住翻了一下眼:“像什么,一对唱双黄的小丑。”
允禧破口大笑了起来:“他俩像双黄,你呢,就成了三黄鸡了!”
允禧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转变李禅辨不明白,但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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