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几日,广陵内外俱是一地死尸,根本不及掩埋。因天气寒冷,累累的尸骨都给冻成了冰块,往往好几具被冻住的血液粘在一处,分都分不开。
到底是梁军的,还是魏军的,已经无从细分,往往被合作一处,胡乱埋在了广陵城外。
当死的人多了,马革裹尸还也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除了有些品阶的武官谋士,战败的一方,往往连骨骸都不可能回到家乡。
秦易川一退,江北抗击魏人的中流砥柱倒下,魏军扫荡江北之势,如秋风扫落叶般迅捷无情。
谁也说不清,后来又有了多少人血洒他乡,成了无家可依的孤魂野鬼。
拓跋轲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从来都是。
梁、魏两军再次隔江对峙,形势一如我十六岁那年被逼往广陵般严峻。
所不同者,南人经过和魏军几度交战,已颇有备战的自觉性,连文臣也不敢再如齐幽帝时沉醉于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中,用歌功颂德的诗文来粉饰太平。
何况,天临帝萧彦武将出身,最注重武备,即便如雷轩、晏采宸等原来对惠王死忠的武将,也不曾有丝毫亏待,依旧留在京城充实军防。
纸片般飞往宁都的告急文书,虽是堆满了萧彦的案头,他倒也不曾太过慌张。只是在一个阳光灿烂却干冷干冷的午后,他拍了拍我的肩,微笑道:“阿墨,京城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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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临四年十一月,天临帝萧彦亲率十万兵马,驰赴江水前线战场,同时调动镇守闵边的将士,紧急回京抗敌。
而我,则再次以安平公主之尊,行监国之责。
萧彦对我的格外纵爱,早就引起了臣下的暗中议论。经了这几年,我是萧彦亲生女儿的事,大约已是梁朝上下公开的秘密了。此时,原故齐一支大臣,依赖我在新旧更迭的朝中站稳了脚跟,已习惯了听令于我;而萧彦的部属,也因着我和萧彦的血缘关系而对我颇是尊敬。因此,我在宁都的地位很是稳固,想维持住朝中安稳,并不困难。
我担心的,是两国战事,还有,萧彦的身体状况。
自从天临三年的那场大病后,萧彦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这一两年一直在宫中静养,天天有御医看护调理,才恢复了些精神。
可我并不认为,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适合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
苦谏无效后,我隔夜便将几名随征的大将召来公主府细细叮嘱了,又命多带近卫、多带御医,务要保证萧彦安然无恙。
只在萧彦领宫离开后,我才恍然悟出,我对我的生父,早已不是最初的虚与委蛇,虚情假义。他是我的父亲,愿意给予我真挚亲情和关怀的亲生父亲。而我,同样会为他的安危担忧得寝食难安。我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
我既留心着,前线的每一次战事,不论大小,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我跟前。
萧彦亲自率军出征后,梁军士气明显提高,甚至曾经一度抢渡过江,摧毁了魏军江北部分营寨。其后双方在江中发生过激战,魏军同样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以惨重的代价退回江北。
梁军兴高采烈地预备着再次反攻时,一道来自秦易川的密函直接呈到我的案头。
萧彦在江间夜战时中了一箭,伤在肩头。这情形当时不少将士曾注意到,因为不是要害,虽是一时惊惶,倒也不曾动摇军心。
可萧彦在中箭当晚开始发烧,且持续不退,渐至不省人事,无法视事。随行御医诊治,确认是伤势引发了旧疾,病情甚险。
此事只秦易川等几名高层将领和萧彦的近卫知晓,因怕影响士气,再不敢传扬出去,驻扎于江畔的牛首山,却发了密函过来,征询我下一步的意见。
这件事带给我的惊骇尚未平定,邺都的眼线又传来消息。
北魏皇太弟拓跋顼,于十二月初八,亲率八千精骑赶往南方。
拓跋顼在魏的地位与我相若,拓跋轲征战,他应该留守于邺城,安定后方才对。
须知邺都距离江水又远了,不像宁都紧邻江水,便是京中有所异动,前线征战的梁军也能很快有所应对。
无法猜测拓跋顼突然南下的用意,但我确知如今南梁面临的形势极为严峻。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必须尽快将魏军赶得远远的,至少,要先保江南的安稳,将萧彦带回宁都休养。
将现任丞相的崔裕之、大学士宋梓、重臣晏奕帆、唐寂等人召来,也不说萧彦病重,只说拓跋顼率八千骑前来南方,居心叵测,因此我要亲自带领宁都剩余的两三万兵马前往牛首山相助。宋梓等人虽是不解,但见我主意已定,也只得罢了,和我立誓稳住京中形势,确保人心安稳。
众人散后,晏奕帆却留了下来,悄悄地劝我,让我留心防备太子萧桢趁我和天临帝都不在时有所动作。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一)
其实这也是我的一个心病。
说到底,我是个女流之辈,无心当什么皇帝做什么至尊;便是当了,引起一堆须眉男儿的不满,那位置也做不稳。
但我目前的地位,却不容我有所退却。
如果萧彦出事,萧桢再庸懦无能,也是名义上的帝王,总会渐渐聚集他自己的力量,甚至寻找机会对我不利。如今的局势更是危急,如果我和萧彦都卷入江水和牛首山的战役中,他可能在京中坐大,也可能找机会将我们置于险地,确保他未来的江山安稳。
我问晏奕帆:“你应该有了主意了吧?”
晏奕帆笑道:“下官是个文臣,哪来什么主意?不过公主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哪里经历过这些战事?倒是太子殿下从小儿跟在皇上身边征战,胸中颇有丘壑。”
我笑着令他退下,转头令人去告诉太子,让他收拾一下,预备第二日便带上他的亲信部属,和安平公主一起前去牛首山,辅佐天临帝退敌。
临行前一晚,我又去见了萧宝溶。
他一身雪色的裘衣,正持一卷书,凝立于闲月阁二楼的窗边,高瞰着窗外的冬日夜景。
繁云破后,素月冷冷,一弦金钩。金碧辉煌的皇宫清寂如一张张单薄幽暗的剪影重叠着,看不出白日里的气势巍峨来。
“三哥!”
我低低唤他时,他才放下了书卷,回头冲我微笑:“咦,阿墨,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由脸一红。
看望他的时候本就不多,只因刻意地要避些嫌疑,更不会在这样的深夜前来。
——一则不想让萧彦猜疑,二则我自己心里也在下意识地回避着一些事。
他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哥哥,而我,什么也没法给他,什么也给不了,只除了眼前看来花团锦簇的锦绣生活。
轻咳一声,我笑着掩饰我的不安,拉着他的袖子,将他从窗口牵开,问道:“三哥,这么冷的天,你站在窗口做什么?本就身体不好,再给吹病了,该如何是好?”
萧宝溶微微一笑,竟如月光般苍白清淡。
他道:“什么如何是好?人世间的尊贵与微贱,超脱与流俗,三哥什么没经历过?如有幸,则随缘活着;如不幸,则便归于尘土。来处来,去处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一阵心疼,自己动手,上前关了窗,拉了他在榻上坐下,摸他的手里,果然是冰凉的,忙换了小惜倒了茶来,亲手奉给萧宝溶。
萧宝溶含笑接了,用热茶捂着手,低头抿了一口,柔声问道:“阿墨,是不是有事?”
我抬头瞥一眼小惜。
小惜会意,立刻和小落将房中侍女带出,阖了门,让我和萧宝溶独处一室。
萧宝溶微带迷惑,抬眼望我一眼。
明明很清澈的瞳仁,却在扫到我面颊时溢出格外明亮的温柔来,让房内清冷的空气无端地暧/昧起来,连我的脸上也渐渐地窜烧起来。
“阿墨!”
他低低地唤,缓缓放下茶盏,拂着我额边的发丝,肌肉极均匀的如玉臂腕轻轻拢住我,裘衣上柔软的风毛便温润润地一下下扑到发烫的面颊。
距离太近了,我居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微侧了脸,轻声道:“三哥啊,明天我要离开宁都了!”
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声音却柔和依旧:“几时回来?”
其实这也正是我自问的。
我之所以特地来看他,就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宫,什么时候再够再来看他。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连萧彦此时都身陷危境,生死难料,我过去了,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如当年吴皇后所说,我既然享受了我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荣耀,就不得不承担我这身份地位应该承担的责任。
当年是被迫,现在是自觉。
即便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无路可退。
闭上眼,深深地嗅着他衣衫上浓郁的杜蘅清香,我轻声答道:“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和呼吸的突然急促。
他这样聪明的人,经历过权谋宫变,感觉远比他人灵敏,自然明白必定出大事了。
迟疑片刻,我到底没有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