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在的大学和欢庆的公司距离不算远,也就七站地铁。欢庆偶尔被主管派出去办点事,逢着去到她大学附近,也会拐进去找她坐一会。都是心血来潮的事,偶尔碰上孟瑶在忙,她就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两圈就回了。
欢庆其实不大喜欢逛校园这种事,特别是随着她年龄不断增长。
每次逛校园看到那些青春的脸,她都有些晃神。仿佛可以看到多少年前的自己大约也是这样,走在人群里,一眼挑不出,却是她一个人无法复制的青春过往。有时候想起来自己这样淡淡然过着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就老了,心底深处还是有些惧意,对时光的惧意。
有时觉得,她一双高跟鞋踩在教学楼里的地砖上,那声音好像特别响,好似每一声都在跟旁边的学生们说“我比你大”。
然而静下心来听一听,其实身边这些女孩的鞋跟比她高的比比皆是,踩得比她响的更是不可胜数。这么一想又觉得好笑,人总爱催着自己老,等真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又害怕了。
欢庆没给她回电话,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情,算算时间两个人倒确实是很久没见了。于是在下午,她被主管派去拿一份合同的时候,拐道去了孟瑶那里。
刚沾着门口就见到孟瑶办公桌上那一大袋的零食,深得她心。不远处的窗台上有一束快凋谢干净的百合花,插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玻璃瓶里,衬得窗外的银杏树更显萧瑟了。好在还有阳光照进来,落在一个女孩身上,那女孩背对着她站在孟瑶的办公桌前,稀松平常的画面,好像久违的旧时光。
孟瑶长得挺漂亮,不乏追求者。
但因为她不善于表达感情,总是掐死那些萤火一样的小苗光。许多爱慕和痴缠的目光都在她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大力拍肩的豪爽中,流水一样逝去。加上她从没有资金使用计划,那些试着交往打算看看能不能一起过日子的朦胧心也就不知觉地碎裂了。
于是,她在欢庆已婚几年后,还是单身。
“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西北风。”欢庆大咧咧走进门,把拿来的合同在桌上随意一放,抄起一包零食就拆。
“看来这秦太太的日子过得也不怎样啊,一整幢宜丰大厦供不起你这个零食大仙。”
“嘁——”欢庆不在意地嗤笑,“他有钱是他的事,丝毫不妨碍我过拮据的生活啊。”
孟瑶笑起来,“哟,真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呢。”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女孩,没再接欢庆的话头,“我这会有点事,要不你坐会,晚上一起吃饭?”
欢庆开心地嚼着软糖,“吃饭就算了,我等下还得赶回公司,就顺道进来看看你。你忙你的,我吃会就走。”
孟瑶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是加快了跟面前这学生说话的语速。
欢庆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会才注意到这个站在孟瑶桌边的女孩。
呵,张子书。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她想了想那天那个靠在秦云彦怀里走开的女孩,精致的妆容和一身出席宴会的行头,还挺让人难忘的。眼前呢,却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扎了个干净利落的单马尾,看起来青春洋溢。脸上有一点淡妆,那一闪一闪的睫毛又黑又长。
是吧,身为女人就该有七十二变,前一秒可以是花孔雀,后一秒就能是柔白莲,再下一秒要是能变成火凤凰,哪个男人还有空移开眼睛看别人。
欢庆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她的打量,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倒是张子书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打量的眼神,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朝她看来,只是一直用余光瞟欢庆,一面又仿佛十分认真地在听孟瑶说话。那一双眼睛要一边注意孟瑶,一边注意欢庆,还真有点忙,看得欢庆忍不住想要笑。
就这么熬了有一会,欢庆手里的零食已经献祭,孟瑶和张子书的对话也告一段落。
“陈欢庆,你还可以再吃多点的,再胖一点,你家秦总会更爱你一些的。”她忍不住心疼自己刚买的零食,这些可是她周末的食粮!
欢庆耸了耸肩,“我就算是个美女天仙,秦总也懒得看我一眼。”
“哦,所以说,人言可畏。说什么秦总和秦总夫人鹣鲽情深,都是骗鬼的。”
“可不是!”欢庆呵呵一笑,又抓起一包麻辣锅巴,“骗的可不就是你嘛。”
孟瑶又白了她一眼,看向一直乖巧站在一边的张子书,“子书,要不你现在就在这里把名单整理整理,下午就不用过来了。你今天下午有课吧?”
“嗯,那我现在整理。”
“孟老师使唤三好学生可真顺手啊。”
孟瑶摆出一脸懒得理她的表情,从一大带零食里挖出又一包麻辣锅巴递给张子书,“吃零食么?”
张子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会吃辣。”
“小姑娘能吃点辣是好事,你看看我朋友这小脸皮嫩的,结婚好几年了还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这都是吃辣吃出来的。”
欢庆笑着,“你们学校关于误人子弟这一条,有没有具体的惩罚措施?”
孟瑶笑起来,看了眼已经在一旁坐下开始校对名单的张子书,把快脱口的那句“你麻痹”咽了回去,“不打嘴炮是不是浑身不得劲?真难为秦总天天面对你这一张嘴。”
“他可不是天天面对我这张嘴,别信口雌黄地诬赖我啊。”
“哟,怎么,秦总不在?”
欢庆不着痕迹地瞟了眼不远处正核对名单的张子书,“秦总辣么忙,当然是满世界跑来跑去出差了。”
“跑去哪了?满世界有的跑不是还挺好,让他给你带世界各地的特产回来。”
“开啥玩笑,能见到人就是不错的了,还指望别的。”
孟瑶是清楚欢庆和秦云彦这场貌合神离的婚姻的,平时斗嘴斗不过她,就总爱拿秦云彦来说事。可怜欢庆一向嘴上没谱,对方出什么招,她就接什么招,真真假假的,十句话里能出个让人觉得挺真心的标点符号,也算是天地良心了。
“见不到人还不好办。”孟瑶笑着,“去前台预约排队呀!”
欢庆严肃地点头,“好主意。”又往嘴里扔了块锅巴,“在这之前还需要解决最重要的问题——我找他干嘛?”
孟瑶想说“清算一下小三小四小五小六,顺便A点钱来做精神损失费”,但碍于张子书在一旁,她闭了嘴。在小女孩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这种家事影响不大好,于是话题就扯到了新番旧番,八一八那些不作不舒服的明星之类了。
没坐太久,欢庆吃完了两包零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走后没多会,张子书校对好了名单,看了眼门边,语气平淡得十分随意:“孟老师的朋友和您关系真好,一看就是闺蜜好多年。”
孟瑶接过她手里的文件,笑了笑,“是啊,是很久了,算起来也有二十来年了。不知不觉都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哪有,你们看着都挺年轻的,像大姐姐一样。”她笑得很乖巧,“以前读小学初中时候的老师都年纪可大了,看到就挺害怕的。”
“哈哈,晓得你嘴甜,我免疫。”子书是孟瑶的得力助手,平时来往也不少,说话聊天没有师生之间的拘谨,“我跟她在一块的时候啊,都是口没遮拦,习惯了。不过她脾气不大好,不好接近。”
张子书笑了笑,没说话。
“说起来,给我们学校造实验楼和捐助助学金的那个秦总,宜丰大厦那头儿,就是她老公。你知道秦总么?全名叫秦云彦。”
“嗯,听说过,之前有个慈善宴会,就是他带我……我们学校的人一起去的。”
“哦对,还有个慈善宴会啊。”孟瑶点点头,“喊你们去致辞感谢的那次吧?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他来接你们的吗?我还以为校车去的呢。”
张子书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好像是秦总的助理吧,我也不大清楚。”
“诶,那你在宴会上应该见到过我朋友吧?”没等她回答,孟瑶就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我朋友最烦这种宴会了,也不定次次都陪着她老公出席。像秦云彦他们这种企业家什么的,老婆往家里一放就是个摆设。”
她说着看到张子书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觉得自己好像说过头了,于是摆出一脸为人师的正经:“不过你们小女孩家家的,不用去想这些,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有事业能独立的,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才是真理。”
“不喜欢……也会娶回家么?”
孟瑶没料到张子书会这样问,想来大概是小女孩心思细腻,头绪繁多,就多说了几句:“他们这些身份的人,婚姻跟爱情的关系没有那么大吧,商业联姻什么的也多了去了。其实现在很多人结婚也就是各取所需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高的离婚率,不喜欢的硬凑在一起,生个孩子兴许还多熬两年,要没孩子,保不准吵两句就离了。”
“秦总夫人……呃,孟老师的朋友有孩子了吗?”
“她……啊?”孟瑶冷不丁想象了一下陈欢庆满脸母爱的神情,只觉得浑身一哆嗦,“怎么可能,她最讨厌小孩了,年纪轻轻的就生孩子,多催老。”
张子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欢庆从教学楼走下来,看着一对对恩爱的大学情侣从身边路过,感觉深秋的风冷得有点没人性。
她上大学那会就被这种情景刺瞎过,但想想看,这些看起来恩爱黏糊的情侣,也不一定全是正正当当的情侣,就比如她大学里甩过的某学长。在她这个女友看不到的走廊和校园小径上,跟学妹亲亲我我……
情话什么的,天知道被复制了多少次,粘贴给了多少人,打动了多少人的少女心,又撕裂多少人的鹣鲽梦。
一路走着,她脑袋里浮现出张子书的脸来。
那个初见时一身朴素的女孩,才过了多久就好像进了一个万花筒。一眼看过去是一个样子,转一转,又换了另个样子。
实在对她难生出同情的心思来,只是觉得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