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又道:“我也听说过他对他亡妻很是痴情,他死去的妻子也真是幸福,死了之后还有这么好的男子牵挂着自己,可这个纳兰公子也真是的,他还年轻,难道要一辈子写这样惆怅的诗来怀念亡妻吗?他什么都不缺啊,妻子可以再娶嘛!还有,他就没有其他的志向吗?”
“出身于钟鸣鼎食的乌衣门第,未必就没有忧愁。”我从她手中接过《饮水词》,悠悠说道:“他的词中,也并非只有怀念亡妻的苦楚,还有壮志难酬的感慨。也写过豪言壮语,只是你没看见罢了,比如‘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他不是没有其他的志向,他好像很渴望纵横沙场,报效国家的,可是却一直在皇上身边做御前侍卫,没有晋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希望的并不是闲散的生活与吟诗交友,而是拿起干戈,建功立业啊。
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看似风光,其实是扈从出行,做一些闲散的杂物。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不能,这对一直渴望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的大丈夫而言,何尝不是苦闷呢?
如斯文武兼备的男子,怎么会不引人注目呢?他的才华很让人惊叹,他这般年纪,是涉猎了多少书,翻了多少典籍,才积累了满腹的渊薮,让引据的经典浑然天成啊。说他‘日则校猎,夜必读书’果然不假。
我觉得他还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词中所表之意,虽然凄婉了些,可皆自然发于内心,毫无矫揉造作。也许正是有敏感的内心,才会情深似痴。”
我一口气说完,也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一下子说这么多。抬首看红蓼,发现她正含着满眼的笑意看着我。“御蝉,你跟他又不认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他了啊?”
我慌忙垂睫低首:“就是读了他的词后,自己胡乱猜测的罢了。”
“噢。”红蓼蹲下身来,努力寻找着我的眼睛,终于再次与我对视:“可为什么我也读过他的词,就是体会不出这些呢?”
我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道:“那是因为,因为你读书时从不思考!”
“那为什么我不思考呢?”
“我,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她笑嘻嘻地看着我道:“因为你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纳兰容若!”
我站起身来,拿着书往她头上重重一敲:“少来!”说完,起身去推窗。
红蓼又急急忙忙绕到我跟前,拦住我道:“看来我说对了,嘻嘻……御蝉,你想不想见他啊?我觉得你跟他很般配呢!”
“想见就能见吗?我说姑娘,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快去忙你的事,不要在这里烦我!”
“沈姑娘脾气挺大嘛!我猜纳兰公子喜欢温柔的姑娘吧!”她拖腮看我,一脸坏笑。
一把将她推到一边,我上前两步推开了窗,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抱怨之声。
金陵如今已是春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时节。窗外阳光正好,绿杨在和风里柔软,如冉冉浮动的青烟,笙歌袅袅四起。我闭上双目,细细听起歌词。
一曲《采桑子》通过那甜美的歌声如泉水般开始细细流淌:“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西风一夜剪芭蕉,满眼芳菲总寂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此起彼伏的歌声很快将我淹没。窗外,还是一片阳光明媚,春花灿烂。歌里,却已西风卷寒,满地落英。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容若,你为何会把这本词集称作《饮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是想说你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山水总归诗格秀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弹得正投入时,红蓼却不继续唱了,我按住琴弦,抬首去看她,发现她全身的动作僵在那里,正痴痴地望着我的身后,美目下的眼睫久久地停驻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我怔住了。软下的歌声再次响起:“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我连忙往身后望去,果然见一长衫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他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红蓼,颧骨微突,面色沉暗,一缕散落的发丝还在风中飘荡,似是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那中年男子正是顾贞观。
我抱着琵琶起身,自觉退了出去。
再见到二人的时候,红蓼已恢复了满面春风,对我露出了她一如既往的开朗笑容,顾贞观立在她身侧,也向我颔首微笑,重新梳洗过后,已经不见之前的疲惫与风尘。
“顾学士,好久不见。”我向他颔首。
顾贞观脸上的笑容未减,对我道:“沈姑娘,你如今已是才名远扬了,提起江南才女,众人莫不推沈宛。”
“沈宛才疏学浅,不敢当。”我道。
顾贞观:“沈姑娘不必自谦,作为朋友,我岂会不知你的才华呢?前段日子,我在京师会友时,听人议论:真想一睹这江南沈宛的芳容呢!友人也听说过你,他们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呵,”我淡淡笑了,“顾学士不用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回复他们的。”
红蓼也笑了,看着顾贞观说道:“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哦?”顾贞观眉峰一挑,问:“我会怎么答复呢?”
红蓼道:“你一定说:这沈宛才貌双全,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难道不是吗?”
我和红蓼心照不宣地微笑。笑完我道:“顾学士,沈宛的江南才女之名,最初就是从你口中流出的。”
红蓼则道:“远平,你做的对,又做的不对。”
顾贞观疑惑:“还请姑娘明示在下。”
红蓼滔滔不绝地说道:“你的友人们问起,你的确应该回答,但你也不能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啊!如果你的友人们都倾慕我们的沈姑娘,沈姑娘该如何选择是好。你应该看准一个人,只跟他一个人说我们沈姑娘的好。”
“嗯。”顾贞观点点头。
看着眼前的一丘之貉,我只有叹息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顾贞观一些其他的问题,关于他去京师的事情。红蓼也十分好奇他离去的这段日子里新奇的见闻。
顾贞观给我们讲了远游途中许多有趣的事情。其实此行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京师。早在顺治皇帝末年他就辞亲远游,去了京师。康熙皇帝即位后,他因一句“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而受人引荐做了内阁中书舍人,康熙皇帝三年的时候,他有幸得见天颜,五年,在顺天府的乡试中中了举人,后来又掌国史馆典籍。其间,遇其亲人丧事回乡几年,来金陵结识了红蓼和我。后来,他便挂了闲职,经常穿梭在江南与京师,对于他京师的情况,交了什么友人,我却不知。
他说道:“我此去京师,是为见一友人,他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皇上已经命人重新审理先帝十四年的丁酉江南乡试科场案,终于要还那些无辜受连的人一个清白了。汉槎二十余年流放的不白之冤终于要洗净了。”
我知道他说的丁酉江南乡试科场案,传闻当时主考官受贿舞弊,先帝年轻气盛,不闻不查,将罪责全部归结于应试的举人并将其全部缉拿进京,让所有举人戴着枷锁,在瀛台复试,每名举人周围还有护军两员持刀分立两侧,面对这如同压赴刑场行刑的考试,举人们噤若寒蝉,不敢下笔,年轻气盛的吴兆骞愤然掷笔。顺治皇帝以“不学无术”之罪将其杖责四十,全家发配边疆宁古塔。
吴兆骞就是吴汉槎。当年也是吴江名士,他与兄弟主盟一慎交社,结识各路文人才子。顾贞观当年就是加入了慎交社与其成为至交好友。
听闻了吴兆骞的事迹后,我也非常同情他不幸的遭遇。身为他的好友,顾贞观这些年却是想尽了办法为他沉冤昭雪。
“万幸,终于要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我道。
顾贞观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给我,说:“这是他写给我的信,我一直带在身边,心中愧疚,顾某无能,让他等待了二十余年。”
我接过信读起来:“塞外苦寒,四时冰雪。呜镝呼风,哀前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莹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字字泣血,读来潸然。
顾贞观又道:“今上圣明。也多亏了那位友人,凭我一己之力,终是无可奈何。汉槎即将昭雪,终不负我与友人多年的努力啊。”
红蓼也是摇头叹气,说道:“你不必再自责了,你们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啊。”
顾贞观点头,又对我说:“沈姑娘,我那位友人雅人深致,相貌不凡,才情也高。为人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此次救汉槎,也是多亏了他。他是一位性情君子,与你般配得很,只是心中有些抑郁,若能有你在他身边,一定可解他的心意,你也一定会中意他的。”
我怔住,他这是直白地要将我介绍给他的友人?
红蓼急忙扯他的衣袖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把你的友人介绍给沈姑娘,我看成功的几率不大!我们沈姑娘自然是要看他的才情的,你把他说得有多么雅人深致,也没有比沈姑娘亲眼见他,与他相处强吧!”
顾贞观忙点头称是,又慌忙在怀中翻了好久,拿出一封褶皱的书信,准备给我。
红蓼又道:“你随身怎么携带这么多书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