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聊天不再是一件费脑细胞的事。顾怀南偶尔还会带些小东西给南澄,有时候是路边捡的一朵小花,有时候是别的女生给他的漂亮本子,更多时候是各种小零食。
有天他给南澄带了一包开心果,两人巡逻完各楼层后就躲在顶楼楼梯转角吃起来。
虽然名叫开心果,但不是每一颗果子都是“开”的,那些闭口的又硬又难咬开,咬开后里面的果肉也不一定好吃。顾怀南便坐在那里仔细地区分,把开口的都给南澄,自己嘎嘣嘎嘣咬着不开口的,还说:“你吃开心的开心果,我吃不开心的不开心果。”
南澄心里“啪”一下,就软得没了形。
“变态”是在那天他们提着满袋子开心果的壳往下走的时候撞见的——一道黑影“唰”一下从眼前掠过。南澄还没反应过来,顾怀南已经追了上去,一个飞扑,两人一起滚在地上,然后便缠斗在一起。
“来人啊,有小偷!”南澄又惊又怕地大叫起来。
“闭嘴……哎哟……”
“变态”原本就心虚,身体远比顾怀南瘦弱,分神之下几无招架之力,被男生一个翻身压制在身下。
顾怀南一边用皮带将对方的手捆紧一边骂道:“一把年纪了也不知检点!”
借着从窗口泻进来的昏暗的光,依稀能看清“变态”身材瘦小,头发凌乱,穿一件满是污秽的白T恤,四十左右的年纪。此刻他沉默地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与顾怀南的一番搏斗似是消耗了他大量体力。
南澄蹲下身去,发现他有一双麻木的眼睛。她轻声问:“请问,你有拿过一件湖蓝色的毛衣开衫吗?那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很有纪念意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回来。”
男人抬眼看了南澄一眼,灰色的淡漠眼神里有了一点点类似温情的东西:“……我拿回家给我的女儿了……”
顾怀南皱着眉头说:“跟他废话这么多干吗?我去叫人了。”
“等下。”南澄拉住顾怀南的袖子,扭头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父亲,又或许是他说到女儿时脸上的温情打动了她,她又蹲下身问道,“为什么,要偷女生的衣物呢?”还有那么多的内衣?
男人垂下了眼眸:“我知道这很下作,但如果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谁会用这样的方式?”
也对。若有碗热饭,谁又会去拼抢残羹冷炙;若有新衣穿,谁又会顺手牵羊去偷别人的旧衣。
“你的女儿多大了?”南澄问。
“十四了。”男人看了南澄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些,“她命苦,有我这么个爸爸……她妈死得早,我对不住她……”
南澄一直低着头,垂在脸庞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孔,直到她再次抬起头,顾怀南才发现她眼底泪光盈盈。
“你以后,能不再偷东西了吗?”
“我说能你信吗?”
“你说你能我就信。”
女生语气里的坚定让男人眼底的一小簇光被点亮了:“为什么你相信我?”
“你那么爱你的女儿……疼小孩的爸爸,我觉得也不会太坏。”南澄伸手去解捆住男人双手的皮带。
顾怀南有点急:“唉,你这是……”
“你相信我,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改,一定改。”男人说。或许是因为看出顾怀南的极度不信任,他又说,“你们可以去我家看看,我没有骗你们。”
男人顺着排水管下楼,翻过墙,消失在茂密的绿化林里,他和南澄、顾怀南约好在校门口见。
他们像往常那样结束巡逻,在宿管的巡逻本上签字,然后往校门口走。
顾怀南说:“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已经走了,根本就没在门口等我们?”
南澄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可是我想赌一赌。他说他女儿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我不信一个那么疼爱小孩的人会是坏人。”
“不管他是不是坏人,他都偷了东西,而且又是女生的贴身衣物,这种……很不光彩。”
“我知道……可能是他妻子去世得太早了吧。”南澄望着顾怀南突然笑起来,“我知道你其实一点都不相信他,而且你也不认同我的做法,可是你没有阻止我,还陪我去赴一个你认为会被放鸽子的约定。”
“那有什么办法……”顾怀南小声嘟囔。
南澄脚步轻快地走在顾怀南的前面,然后转过身背着手倒退着边走边说:“我开始相信,你说你会保护。”说完又扭过身,像是因为害羞看,所以加快了脚步。
顾怀南没有说话,可是如果此刻有镜子的话,他一定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一脸上的线条柔软得好像被月光晒融了一般。
“我羡慕所有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小孩,仅有其中之一也行。”南澄很少提及家里的境况,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顾怀南提及。
“所以才心软吗?”
“是……我也不知对错。”南澄迟疑地说。
“与你相反,我恨不得我爸压根不管我,好过他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心血来潮要行使父亲的权利和义务。”顾怀南说。
女生摇摇头反驳:“如果你真的彻底失去他的注意,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你会这样说,恰恰是因为你很笃定你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怀南,你一直在‘得到’,所以既不知‘失去’的惘然,也不知‘没有’的痛苦。”
顾怀南若有所思,没再搭腔。
夜晚的校园是寂静的,树荫遮蔽了灯光与月光,只有摇晃的树影。他们走到校门口时门口除了两个抽烟的门卫叔叔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夜自修时间不能出校。”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门卫叔叔对他们说。
“知道了……叔叔,刚才门口有没有来过别人?”顾怀南问。
“别人?什么人?我们俩一直在这儿,没看到有什么人。”
“哦,知道了,谢谢。”
回去的路上,南澄有些沮丧,肩膀耷拉着,但她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你说他是不是因为看到门口有门卫,所以不敢过来?”
换作是别人,顾怀南早就大声嘲笑对方“天真得近乎愚蠢”,可是因为是南澄,他想了想,说:“嗯,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还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天中午,南澄去学校对面的超市买水喝时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披着一件湖蓝色毛衣站在校门口的香樟树下。
那毛衣分明就是南澄丢的那件。她走到女孩面前问:“你在等人吗?”
小女孩仰起脸望着她,很小声地问:“你昨天是不是见过我爸爸?还有一个哥哥呢?”
她真的是昨天那个男人的女儿,他没有食言。
南澄在篮球场找到顾怀南,在男生们的口哨声和起哄声中把他拉走。
“你,你干吗?”顾怀南无端紧张起来,脸烧得像要起火。
“睿睿让我们去她家。”
“谁是睿睿?”顾怀南冷静下来。
“就是昨天那个……‘变态’的女儿。”
在路上的时候通过和睿睿的聊天,南澄和顾怀南知道了他们家的大概情况。
如果说故事的A面是睿睿的爸爸偷了许多女生的衣物,那么原来所有人都想错了故事B面的真相。
睿睿的爸爸全名周智,原本是个小小的包工头,后来因为负责的工地出了意外,有个工友从高空坠落摔断了两条腿,终身瘫痪,而老板却拒不负责,认为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责任不在他。
周智几乎是倾家荡产替工友垫付了医药费,还得罪了老板,失去了包工头的工作。因为有老乡在做废品收购的买卖,并且经营得还不错,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当。
可别人是捡废品,他却捡起了小孩一多半是天生残疾或者体弱多病的女孩,小小的一个,被人丢弃在垃圾场或者无人的路边,还有些是不知何故流落街头的孩子,问不出家庭住址,只是露出很饥饿的眼神。
不忍心看着生命活生生的逝去,不忍心看那些孩子流落街头,又找不到什么可以信赖的救助部门,周智开始独立抚养那些捡来的小孩。
一开始以为只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但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妻子早逝,他对女生的事不甚了解,而最大的孩子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令人尴尬的事情越来越多。
幸好隔壁的大姐也常常帮忙,会教她们女生应该知道的事情。
家里的物资一直是短缺的,周智也常常从别人丢弃的垃圾中寻找可以重新利用的东西,比如坏掉但能修复的电扇,比如洗洗晾干依然鲜艳的裙子,比如补一补还能穿一阵的球鞋。
他常常在南澄他们高中附近一带收废品。有次在寝室楼下经过时捡到从楼上飘落下来的T恤和牛仔裤,他起了私心带回家,结果孩子们欢喜得像过年一样一他们从来没有捡到过那么干净、簇新的衣物。
后来他就常常到寝室楼下溜达,但不是每次都有衣服飘下来,渐渐地他就发展成了偷……这是一个以南澄和顾怀南的年纪无法判断是非的故事。又或者说,这个故事里,善良掺杂着点黑暗,卑贱里却又闪耀着点高尚,美好和丑恶互相纠缠,难以确认它原本的属性。
那天在陈旧且堆满杂物的院子里,周智羞惭地抚着脸孔说:“谢谢你们……如果被抓到,我不知要怎么面对这群孩子。”
南澄还是要回了那件湖蓝色的毛衣,但是留下了她身上所有的零花钱,让周智给睿睿买一件过冬的棉衣。
顾怀南一直没说话。在回学校的公车上,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手指盖住一点脸,面朝窗外。
一开始南澄以为他在看风景发呆,后来才发现他竟然在掉泪。
男生的侧脸有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弧线,而蜿蜒至嘴角又不敢大动作去擦拭的泪痕,让他看起来既脆弱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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