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待一篓子的蛇都用完后,流硃转身,从熊熊燃烧的铁炉上迅速夹起了那长不盈尺的铁条,迅速浸入了石槽的毒液中。
“咝——”白雾从槽中迅速升起,宛如毒蛇忽然吐信的声音!
烧红的铁在清冽的毒液中缓缓变灰,变冷,在它彻底冷却前,流硃快速的把它转移到了砧铁上,举起锤子细细而又迅速的敲击着,声音宛如雷霆隆隆而落。
阿靖只是在一边看着,那双纤弱的手下渐渐成形的铁,形状迅速变幻着,宛如法术一般的显出一枝钗子的样式来——原来,这一次殷流硃铸的不是剑,竟是一枝簪?
阿靖默然吸了口气:“给谁打的,能让你这样费心?”
流硃再次把一尺的长钗放入毒液淬炼,然后将一旁早已用小锤另行打好的簪面拿起,用融了的金水将两者锻化在一起。打造成形的钗子上栩栩如生盘绕的金凤,女铸剑师将它从水中提出,在台子上细细加工琢磨,串上晶珠宝石,宛如极美的工艺品。
然而,钗子的尖端却是极端的锋利,泛着幽幽的黯淡的蓝色,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自己用的……”流硃低头笑了,眼神里带着幽幽的暗彩,语气深冷诡异,“我自己出嫁时盘头用的簪子——你说,能不好好做吗?”
穿好了珠子,翠华摇摇,奕奕生辉。
然而拿起来,随手一划——
“嗤!”生铁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纤弱华丽的簪子划出一寸多深的痕迹!而且,在金钗划过的地方,白色的铁居然泛起了浓浓的黑色,滋滋作响,迅速的腐蚀着。
“流硃?!”阿靖的脸色变了,脱口问,“你——莫非,莫非是用来对付南宫家的……”
“靖姑娘。”打断了她的话,流硃忽然抬头看她,轻轻道,“我幼年家门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听雪楼收留我五年,我与萧楼主约定过,在有生之年铸剑三十六口以为报。如今剑已铸成,该是楼主实现诺言,让流硃离去的时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说话。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这个女子十年来苦苦追寻的是什么。萧忆情当年在殷家满门被灭的时候出手救下了这个孤女,也就是为了利用她身负的铸剑绝学。
而如今,当年的誓约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刻了。
她今天来到吹花小筑,其实也是奉楼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来点数铸好的剑的数目的——对于铸剑师的离去,萧忆情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然而,同为女子,在她心里边却是存了一丝异样的惋惜。
“南宫家的无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过门的。”阿靖轻轻叹息了一声,手抚摩过架子上铸好的一排排绝世好剑,“你记得他来楼中,第一次看见你时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忽然间,流硃咬着牙打断了她,一字字重复,“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着那支剧毒的金钗,放在眼前看着,仿佛说服自己似的不断重复:“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这样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到后来,却带了一种欲哭无泪的颤音。
叹息了一声,阿靖不再说话,悄然离去。
门内,女铸剑师仍然低声不断的重复着,忽然间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钢铁的字,伴随着灼热和刺痛,刻骨铭心。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殷朱。
那样凄厉的名字,血红一片。红得,仿佛是灭门时那一地的鲜血。
灭门之日,才十三岁的她被母亲塞了一卷书,拼死推出窗外,独自踉跄地奔逃。她知道母亲临死前塞入她怀里的、是族里那卷《神兵谱》,那上面记载了龙泉殷家百年来铸剑的所有心得,是族里的至宝。
哥哥们都已经战死了,那些可怕的敌人就要杀到后堂女眷的住所来,母亲引开了那些追兵,把唯一生存的希望留给了最小的女儿。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栏杆,落到花园的草地里。
背后传来扭曲嘶哑的叫声,那是亲人们临时前拼命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声响。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不敢回头,咬了牙只是拼命的往外奔,想逃离那个屠戮中的血池。无论如何,她都要逃出去!
“囡囡,快逃……记住,迟早有一天,要用亲手打造的利剑刺入仇家心口!”
母亲最后的嘱咐在耳畔回荡,十三岁的她穿越花园的葱茏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报仇,暂时是来不及去想了;如今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这个修罗地狱,逃脱那些杀戮和血腥。
她疯了一样的奔逃,花园的后门已经在望。
然而,在穿过那一丛开得正盛的荼蘼花架下时,她长长的头发忽然被花枝绊住!
她哽咽着,一边颤抖,一边奋力撕扯着平日细心养护的秀发。然而丰美的长发死死的绞在了花枝上,束发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用力的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她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顾,望着一步步缩小搜索圈子的敌人——南宫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满门之后开始清扫现场。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发上的金铃清脆的响着,每一声都令她心惊肉跳。终于,她看到一个四处搜寻的壮年男子霍地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地方——看到花下的少女,嘴角露出了喜悦而狰狞的笑意,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她扯着长发,满脸是泪的颤抖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看啊,这里还有一个!”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一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咆哮,“还是个小姐!殷家的小姐!”
然而,旁边陷入杀戮狂热的同伴没有听到远处的喊声,还是继续发疯般地屠戮。她拼了命的挣扎,却无法挣脱比自己强壮有力得多的那双手。看到年幼女孩挣扎的模样,那个男人眼里露出了兽类一样的狞笑,粗壮的手臂用力一抓,只听嗤啦一声,她的头发从花枝上齐齐断裂,就如一匹极好的墨色缎子被粗暴地扯断。
男人把女孩拖向树丛深处,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扑倒在地。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拼命的反抗着,然而细弱的手腕根本无法推开那山一样沉重压上来的身躯。不……不能这样!她是殷家的人,怎能被这些猪狗占据!如果这样,还不如方才就和母亲一起死了呢!
血在身体里沸腾,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令她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力气推开那个人,却在衣襟被扯破的时候,悄悄地将舌头放在了牙齿之间,闭上了眼睛,努力克服恐惧凝聚起全部力量,希望等下用尽全力的一咬能令自己迅速一些的解脱。
就在那个瞬间,她听到身上的那个壮年男人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呻吟。
不是激动,不是狂欢,而彷佛像是一头垂死挣扎的兽。
“谁?!”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忽然间撑起了身子,彷佛想要站起来。然后,她就看到一道寒光蓦然一闪,那个人的头颅齐刷刷地被斩落下来!
血从腔子里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无头的尸体沉重地倒下来,压在了她身上。她睁大双眼躺在树丛里,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冷。
身边的树丛簌簌一动,有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
“啊——”她脱口惊呼出来,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旁边,执剑望着她,剑的那一端滴下瀑布般的血来。他一剑斩了那个男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她刚才被勾在树上的束发金铃索。
她怔住了,望着这个悄无声息从花间走出来的少年——他、他穿着敌人那边的衣服!……他是谁?是来杀她的么?
她掩住衣襟,拼命撑起身体,盯着他、在树林里一步步后退。然而那个少年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那个被自己杀了的同伴,嘴角露出厌恶而轻蔑的表情,将滴血的剑在尸体上擦了擦,抬头看向衣不蔽体的十三岁女孩子,眼神微微变化,似有怜悯。
然后,她听见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字:“逃!”
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扑面飞来,蓦然罩住了她。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发现竟然是一件外衫,上面犹自带着他的体温和飞溅的血迹。
“穿上,快逃!”那个少年再度开口。
来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的站起,拼命踉跄着跑了出去。
裹着那一件印有敌人家徽的外衫,她最终逃了出去。几个月后,她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了听雪楼的靖姑娘,被她带回了洛阳,并见到了传说中的听雪楼主。
为了得到保护,她与那个人中之龙订立了契约,为他效力。
龙泉殷家从此被灭门,再无一人幸存,包括那个叫做殷朱的女子。
在洛阳城中牡丹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改名为殷流硃,从此隐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筑,为那个人中之龙铸造出一柄又一柄的杀人利器,刺杀诸侯豪杰,平定武林四方。
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是跟着长辈们一起冲杀在江湖上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他,也是骨干之一。那一战之后,殷家惨遭灭门,竟无一人幸存,而南宫家也从此确立了自己在临安一带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宫家却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也已然在六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