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她何必要骗我……”
他不是不记得,小时候也羡慕别的孩子有温柔和善的娘,而冷千秋永远是严厉而苛责地,督促他们日夜训练,从未有过嘘寒问暖的时候。
可他以为,冷千秋终究是爱他们的,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罢了。如今细细回想,却没有任何的回忆能够证明冷千秋疼惜过他们。
晏怀风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向萧沉一伸手,萧沉立刻会意,从怀中拿出一卷宗卷。晏怀风接过来,扔在冷隐面前,俯视着他略带怜悯地说:“你可以自己看。”
冷隐抓过凌乱的纸张,茫然地一页页翻过,当年的真相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暗月宫的宫主冷幽月,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人物,虽为女子却一生剑啸易水惊才绝艳,唯一的遗憾,就是爱上了鬼门门主林紫陌。
禁忌之爱在当时根本不容于世,两人不得已天各一方。林紫陌心灰意冷解散鬼门孤身隐居,冷幽月寻遍江湖见不到她,对江湖武林再无向往,携整个暗月宫退出中原。
鬼门与暗月宫离开后,江湖中鬼门、暗月宫、圣门三足鼎立称霸武林的局势被打破,圣门门主当时与冷幽月和林紫陌是结拜姐弟,遭到中原武林大部分门派的群起围攻,不得已退居滇南。
冷幽月深爱林紫陌,独自终老,并在魍魉之海海底建造情冢,希望与林紫陌生未同衾死同穴。
而冷隐所谓的娘当时是冷幽月身边小侍女,原名丹阳。冷幽月对身边人都极好,经常亲自点拨武艺,丹阳得冷幽月五分真传,却看不得冷幽月为情所困胸无大志。
丹阳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她唯一狂热的信仰就是称霸,对情爱的态度可谓嗤之以鼻,自然不可能屈身嫁给谁。
她暗中邀买人心培植势力,对冷幽月死前下令解散暗月宫的命令阳奉阴违,自己做了暗月宫的宫主,并且还改名冷千秋,大约有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意思在其中。
可惜事与愿违,她虽然能力谋略都算看得过去,可惜身体却不是很好,于是不知从何处弄来冷疏冷隐两兄弟,从小培养,企图利用他们早日实现自己的野心。
她唯一算计不到的就是自己如此短命,病死榻上时必然憋屈无比,只可惜那一对无辜的兄弟还被蒙在鼓里,依旧一丝不苟地照她的意愿行事,直到今天。
卷宗不过薄薄几页,三下两下就把这风起云涌的年代一一写过,那些端正秀丽的字体却如同最阴毒的利爪在冷隐的心上狠狠抓过,直至鲜血淋漓。
原来他和冷疏,不过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两兄弟”!只为成全一个女人的野心,却祸及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人。
他想到冷千秋给自己讲过的往事,在她的描述里,冷幽月雄才大略重义轻利,却被当时的鬼门门主和圣门门主联手陷害,饮恨中原。甚至临死时还在嘱咐冷千秋,千万不要忘记复仇称霸之路。
冷千秋曾经无数遍告诉他,完成宫主的遗愿,是他们身为冷家后人唯一的责任,就算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也要做到!
到头来,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孤儿,或者暗月宫中随便哪个下属的孩子,或者乡野农户、市井商人的子嗣,原本可以相依相偎地长大,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就如同寻常人家一样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却再也没有机会。
冷隐抓紧了那几张纸,无意识地在手中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团。经历了巨大的变故,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相信。
“你说我娘骗了我和大哥,我怎么知道你这些就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晏怀风。
这次回答的是萧沉。
“我们阁主是林紫陌的嫡传弟子,林紫陌的生平,林紫陌的房间里挂了多少冷幽月的画像,他清楚得很。不久之前,他刚刚从冷幽月为林紫陌所建造的情冢里活着回来。”
冷隐默然片刻,他其实内心已经确信晏怀风所说的一切才是真相,只是情感压倒了理智,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利用。
他只能强撑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算没有暗月宫那又怎样?我还有妄言书。”
楚越终于忍不住了。算起来,冷隐其实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冷家两兄弟的童年可谓与晏怀风一样不幸,或者说更不幸。
晏怀风以为他被丢弃,实则他的爹娘都很爱他,即便未曾好好表达。而冷家两兄弟,却是真真切切没有被爱过,在冷千秋眼里,他们都只是她的棋子罢了。
十四已经死了,不能让冷隐再这样下去,如果他一直想不开的话,迟早不是一死也是疯魔。
楚越小步靠近晏怀风,低声说:“少主,那本妄言书……”
果不其然,听到楚越的声音,晏怀风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蕴含的某种东西让楚越差点儿想逃,不过看看冷隐,还是生生地站住了。
晏怀风明白楚越的意思,冷隐的生死疯癫其实与他无关,本来他现在可以带着楚越一走了之了,剩下的事让萧沉他们来处理。不过既然楚越有心要救冷隐,那举手之劳点醒他也未为不可。
不过晏怀风从来不做无本买卖,他看楚越一眼,意思是这账算在你头上,以后要还的。楚越立刻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所谓的账要怎么还……
晏怀风一笑,对冷隐说:“那本妄言书,你还没看过吧。”
冷隐“霍”地抬头,“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假的?”
“真的。只可惜——”晏怀风故意不说下去,冷隐果然焦躁起来,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在晏怀风的示意下无人阻拦,任由他跌跌撞撞跑去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去找那本妄言书了。
没有人动,晏怀风知道冷隐一定还会再回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不过冷隐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楚越了,唯一想依靠的,也估计只有楚越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冷隐双目无神游魂一样地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本妄言书,茫然地问晏怀风,“你早就知道了?你看过?”
“没有。我只是想,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一层。大概它的诱惑太大,纵横江湖无人能挡的诱惑太大,因此没有人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任它当年如何神奇,过了这么多年,这上面记载的武学弱点,还适应如今的江湖么?”
谁能相信,那些人不择手段想要追逐的神话,到头来,不过是过时的一册笑谈。
冷隐苦笑了一下,他此刻看上去清醒多了,经历了太多了打击,反而不像之前那么疯狂。他说:“是啊,全部都想要高高在上,被**蒙蔽了理智,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不记得了。”
他停了一停,望向楚越,“其实那些我并不在乎,大哥,我有时也想,做冷家的后人真累,要背负那么多东西。可是娘想要,你也想要,你们想要的,我就要去争。想不到如今,却是你先比我放开了。”
楚越无语,他没办法解释,冷隐大概不会相信,十四也就是冷疏早就死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冷疏也确实已经放开了。他临走的时候,只希望弟弟好好活着而已。
如今看冷隐的模样,希望可以慢慢释怀,以后好好活着。他也能松一口气,否则,对十四的愧疚,早晚会成为他和晏怀风之间的一根刺。
冷隐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妄言书,再不去看它一眼,只是诚挚地望着晏怀风,“抱歉,若不是我的谣言,你爹也不会被逼跳江。还有你娘……”
晏怀风眉心一动,“你知道我娘?”
冷隐点头,“她是我暗月宫派出去的暗探,与梅儿一样。”他看了梅嫣一眼,梅嫣被点了穴道没法子说话,眼神复杂急切地望着冷隐。
冷隐接着说:“你娘爱上了你爹,最后没有完成任务,很遗憾她没能跟你爹白头偕老,若她不是暗月宫的人……”
“都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知自己娘亲是暗月宫之人的关系,晏怀风对冷隐的语气也缓和起来。
冷隐点点头,“我只是怕大哥会布你娘的后尘。晏少主,我不知道你对我大哥是不是真心的。”
晏怀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说呢?”
冷隐极其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是利用他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必须好好对我大哥,终此一生都不伤害他。否则,我会带他走。”
他话音刚落,路千寻就“咦”了一声,扯着萧沉的袖子说:“花花,有好戏看!兄弟兼情敌什么的最可怕了!”
萧沉横他一眼,“你脑子都在想什么。”
路千寻讨了个没趣儿,自言自语道:“你暗恋阁主是没下场的呦,阁主是不会喜欢你的呦。”
萧沉忍无可忍,“……我没有暗恋他!”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萧沉的回答路千寻忽然变得很高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拉着萧沉的手晃啊晃。
萧沉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随他去,只觉得有路千寻在边上,其实也不错,他天生如此豁达疏朗,似乎从未有忧愁的时候。
而楚越此刻紧张得手心都快冒汗了,为什么冷隐忽然对晏怀风说出这番话来,听上去古里古怪的,简直跟要把他嫁出去一样,他更担心晏怀风,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晏怀风望了身边的楚越一眼,竟然带了点儿笑意,对冷隐说:“放心,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冷隐不理他,径自走到楚越身边,忽然张开手紧紧抱住楚越,把头埋在楚越胸前闷闷地说:“大哥。”
楚越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冷隐的脑袋,嗯,毛绒绒的。
冷隐长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从楚越的怀里退出来,转身走到还在墙角被人忽略了的梅嫣身边,解开她的穴道。
梅嫣立刻拽进了冷隐的手,痛哭失声,“大人!”
冷隐任由她拽着,背对着众人,谁都看不清楚他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那个背影,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或者强势,看上去如此萧索。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