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千飏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辽阔的苍穹,胸中豪气在经过长时间的鏖战之后,变成一种奇异的怅然。援军,狼烟已经烧了这么久了,周围其他的小城池他都不指望,单秦朗那一路……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对他是不得不用上点小人之心了,他即使真的带援军来了,也会等到最后即将破城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来当那无耻的渔翁。
本来还以为是沐钧跟他商量好的婚礼后马上发个假的战报救他出来,却不想歪打正着,他来的第三天,梁军就围城了。
不是没有事先想过这个可能,然而梁军的人数远远超过他的意料。若真是拼人数的话,梁军光靠尸体就能登上城楼,而这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起曾经有谁说,给他百倍于敌国人数的骑兵,下了梁国踏平西域咩了周边三十小国不在话下,当然前提是这百倍的骑兵,给养不能断。
梁国面积不大人数也不多,倒还没这个实力,不过看得出来也算是倾尽全力了。只是这围城来得实在蹊跷,根本就没有任何预兆,两国虽然战乱不断,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也没什么好觉得反常的,倒是小看了他的狼子野心。
千飏握紧了拳头,在城垛上狠捶了一拳。
“将军……”小武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他跟了千飏也好些年了,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将军还是不要站在城头上了,万一地方放冷箭怎么办啊……”
“小武,报告一下情况。”那些尸体堆在下面,已经将城墙的高度减少许多,若是明日再堆上一些,不要两天城就得破了,然而梁军在不远处驻扎,开城清理尸体,风险太大。
“梁人似乎没有入土为安的想法,没有人来掩埋尸体。我们也不敢开城门去打扫,怕上面带了瘟疫脏病什么的。”
千飏沉下脸,当年有人在外征战,部队喝了草原上的水,损失那叫一个惨,就是因为里面丢了病死的牛羊……
不过到现在城里还没有爆发大规模疫病,水源应该还没有被污染。“倒燃油丢火把下去!烧了!”不能让这东西越积越高。“沐钧!”
“到!”本来正在战略图前打盹儿的年青军官闻声立刻站直。
“这任务交给你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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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策马的身影在寒风中疾驰,耳边寒风呼啸而过,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枯枝茅草的锯齿边缘划过脸颊也浑然不觉。担心秦朗在饭菜里下药,他吃下去之后立刻跑到茅厕里吐了个干净,幸好秦朗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给他下足了分量,不然……
他走的,并不是官道。若是情况真如信上所写的那么危急,官道上肯定无法通行。在难以通行的小路上颠簸了半夜,胃里的苦水翻江倒海,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星垂平野的北疆冬夜,漆黑的苍穹上经常有流星拖着小小的尾巴跑过天际。他大力甩着马鞭,再也顾不上心疼小义。看着坠落的流星暗暗许愿:千万要来得及,千万……
然而到底来得及做什么,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没谱。只是不停催促小义快点,再快点,要是能有那流星的速度,以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天边泛白的时候,突见云州城火光大盛,空气里飘满令人作呕的血腥焦臭,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以前跟着千飏的时候他也做过打扫战场的事情,初时那味道熏得他两天吃什么吐什么连孕妇都咋舌,被千飏拿着板子逼着才咽下小半碗粟米粥。
登时心脏的跳动好像停了下来,浑身如坠冰窖,脑门上冷汗涔涔,难不成,已经破城了么……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那么作为统领的大哥……
小义对于危险十分的敏感,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嘶鸣,任凭千影怎么抽打就是踟蹰着不肯再前进半步。
……
天光大亮之后,梁军又开始攻城,并且终于推出了攻城车。梁军继续用人海战术,被大火烧过的城墙滚烫,他们依然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进,热油一锅一锅地往下倒,云梯依然络绎不绝地竖起。箭矢在空中交织成网,彼此往来间不停有战士的躯体倒下。
只是人数实在过于悬殊,敌军已经越来越靠近墙头了——
千飏看了看天边,到了此时,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手指轻轻摩挲着心爱的战刀,想起那把一同配备的匕首。
也许真的是最后的时刻了吧,其实,这样的攻坚战,哪时哪刻不是面临着最后,生死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小武见千飏也准备上场拼砍刀了,心中亦忍不住生出些悲壮。
“小武,你想家吗?”千飏站在城楼上静静看着,越是如火如荼的战斗,心思反而越发冷静,也许真是到了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小武点了点头,笑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丝羞涩:“想。”
“要是破城了,你怕么?”
小武脖子一梗,很是英勇地应道:“不怕!”
千飏却不由有些失笑,这样问他的士兵,十个有九个半都会这样回答的。
然而敌军中突然产生了混乱,攻势一滞,便被千飏的守方给压制回去。
“怎么回事?”千飏抢步从城楼上下来,步上墙头问道。
“不知道,只知道敌营突然失火了。”旁边的副将很是有些手舞足蹈,本来艰难的形势,敌军这么一愣神儿就让他们给压制回去不少。
突然间逆着阳光的角度,一道金色厉芒破空而来,速度极快,若不是千飏眼力过人且此时心弦紧绷且又处在刚刚好的角度,根本无法察觉。
尔后……
“敌军退了————”城墙上欢呼起来。
“沐钧,守住城门!”
尔后,只见一队黑月铁骑从城中杀出,痛击溃军。终于恶狠狠地将焦灼数日的那口鸟气给发了出来,一个个如狼似虎不要命一般地砍瓜切菜斩获首级。
而与此同时,铁骑的首领其实已经离队去了附近的山丘。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那到厉芒的来源。只怕敌军中有丰富经验的,也不在少数吧。
派其他人出来绞杀,一来也是防止他们杀回马枪,二来,也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私心——要是万一有个变数什么而他来不及赶到……
剥开层层叠叠的枯树败草,终于在他预想的地点见到了预料中的身影——果然是他。看到人影的那一刻,高悬的心终于落地,只觉得比再打一场守城战还要累。
这一刻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气恼。自己带出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见着子弟有出息,是每一个为人师者的骄傲,尽管他只是个半调子老师。气恼的自然是秦朗这王八蛋果然不可靠,让他好好盯紧了千影,还是让人给跑过来了。
千影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耷拉着双手低垂着脑袋,胸部微微地起伏,这幅模样,完全想象不出来射出刚才那破空的一箭时他的脸上会是怎样的骄傲。现在只有旁边系着长长的麻绳的两根竹木,看起来像一个简易的弹弓的东西,无声证明着刚才无人知晓的一切。
“小七……”千飏试探着唤了一声,似他们这样的人在半昏迷状态,是不好随便接近的。果然,千影听到声音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大力之下骨节根根泛白。
千飏眼疾手快地制住他以防暴起伤人,千影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晰而紧张,他到底还是害怕千飏,方才那连番的动作他都没有害怕,可是对这个男人的惧意,仿佛是与生俱来。他嚅动了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唇上已经有些因缺水而干裂了。
千飏搂过他的脑袋小心地喂了一些水。感觉到水的润泽,嗓子里冒烟的状况得到了缓解,身上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地叫了声:“大哥……”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进城,你能起来么?”说着去扶他的肩膀,然而一碰到,千影的眉头便纠结起来,低声道:“别碰。”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肩膀处更是断了一般。方才射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经脉叫嚣哀号的声音。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今日筋骨寸断——在他离开之后,千飏总会偶尔想起他的……
千飏将他揽在怀里用披风包裹住,对随从说道:“你去牵他的马。”说完抱着人一跃而上坐骑,不能碰千影的胳膊,就只好环着他的腰。
小义疯跑了一晚上,再次挑战了速度极限,此时就是身上没有了负重,也同他的主人一样没什么精神。
千影不挣扎也不做声,呆呆地任他抱着,也没了先时的紧张和害怕,由着他掰开自己的手指取下了匕首。在他怀中看他消瘦了许多的脸颊,近乎贪婪地感受着铠甲上血腥与战火的味道。隔着铠甲,还能听到鲜活的心跳。
听着听着,没多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相聚的时光
城墙上旌旗猎猎作响,黑月铠上的硝烟还来不及散去,风吹在脸上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入骨,才突然惊觉到,原来是临近年关了啊……
本以为是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的结局,却没想到突然来了这样的意外,看来要把他千飏的名字登上阵亡将士名录里,还没那么容易。
抚摸着依旧有些烫手的城垛,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边疆长烟落日的景色,居然染出了一些暖意。也是,快过年了嘛,虽然那个如同牢狱的家里实在让他感受不到一丝春节的气氛,然而真到了外面,家中那些细小而罕见的温暖,却被无限放大。
而且,他即使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千影的到来,这几日如同迷失在荒漠中的心,隐隐地感觉到一些平和而宁静的抚慰。
这个时候,他作为一个兄长,是应该陪着劳累受伤的弟弟。然而方才,斥退了众人只好,他静静得凝视着千影苍白的脸,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眉目间的哀伤,已是这般浓烈,沉重得让他不忍直视。
看着千影憔悴的睡颜,他突然产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