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急切的在二外迎他,一看到他就往屋子里带。淡漠了十年的父子,双方之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情况:“——总之,就是这样,你懂了吧,宫里的情况如何还不清楚,各路势力也还在观望——而我们家,绝对不能牺牲你大哥千飏。这一步无论对错,你能不牺牲是最好,若是有必要,定然不计代价也要确保飏儿万无一失。”
“父亲……”他睁大眼睛,浑身淋得湿透,当下全身都在冒烟,还来不及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喝一口热茶,更来不及询问到大哥千飏的情况,就要被父亲急不可待地往虎口里推……
不过这是不是说,大哥就没事了呢?虽然也许还是会被父亲的家法责打,不过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才是。
“若是无奈被问出,一切皆是你的个人行为,千飏全然不知。你可记下了?!”千骋喝问一声,惊得他一个喷嚏都给憋回去了……
“是,孩儿知道了……父亲,孩儿想知道,大哥,大哥现在怎样……”还是有些担心大哥不能接受这么大的打击。
“你大哥他很好,被为父罚在祠堂里反省而已。你……此去万事小心。既然是圣上亲传,那么多半也不是问罪于你,也许是嘉奖你护驾有功也说不定……”千骋搜索着合适的安慰语句,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猜测。
这一次,不再是在那个清幽出尘的偏殿里,爬完九十九级阶梯,抬头仰望正殿高耸的屋顶威严的神兽,贴在身上的湿冷衣物让身体的温度愈发飙高。
只是那黄袍加身的人,却年轻了二十来岁,挺拔的背影除却威震四方的气势外,多了一丝孤傲与狠辣,与其说是一个帝王,不如说是江湖上的某个魔头更为贴切。
“你很惊讶。”矗立在宝座上的人微笑着转过身来,玩味地拨了拨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以为是父皇要秋后算账了,所以才紧张得全身发抖?”
“臣只是淋了雨,有些冷而已,皇上宅心仁厚,定不会为难于臣……”他这句皇上说得很玄妙,既是指宏曌,也可以是指百里明睿。
听他这样一说,百里明睿笑了起来“你胆色很不错嘛,不怕父皇秋后算账,也不怕朕秋后算账。”新皇帝慢慢踱下台阶,“记得么,那时你来为千飏求取一份自由,那么不管不顾,为何今日,事到临头了你却不再听命于千飏。”
“因为那样做的话,只怕头一个要他死的,是陛下吧。”千影的眼神分毫不让,面对九五之尊,他依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
“你真是从不惧怕朕,是什么让你有这样嚣张的本钱?要知道,即使是千飏,朕也早已作出抉择。”
“是,臣明白,臣从前也以为陛下是有那个意思的,可是,陛下毕竟是问鼎大宝之人,雄心壮志臣不敢妄自揣度……”说到这里千影也不知在气什么,总觉得有些不甘心,怎么就能做出那样的事……
为什么你们都能做出那样的事!?
“何必拐弯抹角,千府在京都养尊处优日久,想来是连骂人也学得这般文绉绉了。”百里明睿笑道,“朕的确是有意于他,这次,也的确是存了丢弃的心,有何不妥?”这在他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陛下雄才……”千影苦笑一声。“其实以千飏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只是他明知如此,还是要这般做,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至少对他而言,朕,比你重要。”百里明睿自信地笑道,“为了朕而放弃你,他做得出来,但是要他为了你而放弃朕——你还尚且不够分量。”
那个他们视之为神的男人能够为自己倾尽所有,不得不说是何等的荣耀与幸福。登上所谓的高位,不就是为了极致化这种虚荣。
新帝凑到他的耳边,湿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垂上,一字一句咬得极为切齿:“知道么,很多时候,你的存在真的满多余的,千飏什么都安排好了,偏要你来画蛇添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以手指挑起少年的脸颊,企图在上面寻觅到一些恼羞成怒,可是那上面只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坦然。
千影就着被迫抬头的姿势认真地说道:“臣确实无用,可是无论如何,臣不会至心爱之人于死地,也许逼不得已的时候注定要放弃,可是心中却是痛如刀绞,臣原以为陛下会懂,可如今看来,陛下作为天子,毕竟是不懂得凡人的感情的。其实,付出,远比收获来得更为幸福……至于千飏不在乎臣,这是臣无力左右的……”
这是他爱的方式,虽然笨拙,可是短期内,也许无法改变了,虽然时至今日,那一字苍白如纸,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无法超越的东西,可在雨中的耳语也许会成为日后的美好回忆。
天子挑着他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他近乎虔诚的神态,冷笑道:“还真是让人感动啊,不过似乎还是感动不了千飏。”
放下手指,皇帝陛下踱步到紫金炉前,望着缓缓上升的飘渺青烟笑道:“朕要扶持新人掌握军权,以分去一些朝臣对千飏的注意力。但是又不能让别人分了这块肉——你懂这个意思么?”千家那一群养老的他可不稀罕,只要能留下千飏就好。
得到百里明睿登基的消息,千飏冷冷地盯着自己怒不可遏的父亲,嘲讽的冷笑已不再掩饰,对于落在身上的沉重家法置若罔闻。
仍然跪在这里认打认罚,不过是因为自己吃他这么多年饭,不过因为他挂了一个父亲的头衔。
千骋望着自己儿子嘴角的冷笑,恼怒的同时更添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惊惶。
仿佛看见逐渐老去的狼王,被新来的年轻同类所取代。
“混账东西!逆子!孽障!”千骋一叠声地喝骂,一条家法棍子挥舞得如秋日劲风。
千影一回来就见了这一幕,不管不顾跑过去阻拦:“父亲!父亲息怒,宫中一切安好,陛下并未有问罪之意。”
千飏瞪大了眼睛,喃喃问道:“你去了宫里——去见了百里明睿?!”
千骋当胸一脚踹了下来,“放肆!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言的!?”千飏不避不闪直面迎接,却见千影扑上去挡,被千飏狠拉了一把,这一脚踹在千飏肩头,隐约听见“咔嚓”一声。
可他却不甚在意,脑海中回响的还是那句“去宫里了”。
“哥!”千影紧张地叫了一声,才唤醒短暂失神的千飏,千飏赶忙粗略地检查了一下看他是否有被踢到。
“小七你胡闹什么,快出去!”刚刚扶起他,千飏立刻将他往外面推,老头子现在鬼火正旺,自己让他消消火就算了,可不要牵连到小七,小七这个笨孩子在边上看着,没准儿还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呢。“出去吧,别担心,做人儿子的,这点觉悟都没有怎么行……”
下午的时候,他们已经真的走到了陌路,千飏一句耳语的告别,似乎他们就注定了相忘于江湖。可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担心于我……
“父亲,陛下初登大宝,定然会召见大哥,父亲还是暂且息怒吧……”千影安抚道,“正好,孩儿有事想说,望父亲准许。”
第 八十四 章
“父亲,陛下初登大宝,定然会召见大哥,父亲还是暂且息怒吧……”眼见父亲似乎还没发泄够,他不得不扯出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来。
千骋终于是忿忿地扔掉了藤条,摔门出去。千影站在两步开外,默默地望着千飏撑起的身躯,丝毫不因伤痕而减损其挺拔,淡淡笑了一下,头一次没有急切地迎上去询问是否无恙。
被抽破了衣衫的男人倒不显得如何狼狈,目光落处,也没有刻意避开千影,神色中反而有一丝紧张的询问。
千影迎上那目光,坦然笑道:“大哥不用担心,陛下并没有为难于我。”
他的担心被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于小七的坦白,千飏很是诧异,似是心中长久以来一直纠结的某些东西突然豁然开朗般释然的表情,放弃了某些沉重负担之后的轻松表情。
“是么,这样就好。”千飏点头微微笑道,对自身的痛苦仿佛无知无觉,知道眼前之人无恙,就很好了。眼底的平静不是装得出来的,不是无以回报的歉疚,不是不能言说的憋闷。
他不再执着于千飏身上的伤痕,他也不再固守于不可逾越的礼法。某些萌芽又被自己亲手掐死的东西,依然坚强而固执的破土。
看千影一身湿淋淋的现在浑身都冒着白气,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下来,千飏走过去脱掉自己被抽得破破烂烂的外袍,用相对干净一些的地方给他擦头发,动作快而有力,却还是被千影捕捉到一丝温暖,千影瞪大了眼睛,因为眼眶有些涩。
“回去吧,你也累了。”
千影轻轻点头,两人相伴着并肩离去。短短一段走廊,云开月明的夜晚,微冷的风吹得脖颈处凉凉的,一丝丝异样的情绪在两人都没察觉的时候悄然蔓延。
“夫君,夫君,你还好么?”舞阳公主在祠堂院门外焦急地呼唤,但是作为女子,她无法在普通日子进入这个象征着男子权利的地方,即使她是全帝国最得宠的女人。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屋檐上的雨水滴下几许空灵,千飏不动声色地稍稍后退,拉开了些距离淡笑道:“无事,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在外面——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舞阳公主摆摆手蹙眉道:“夫君请不要怪他们,是妾身担心,爹爹总这样待夫君,夫君可曾想过开府单过,妾身出嫁时父皇赐了驸马府的……”
千飏登时怒目喝道:“放肆!这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说的话么?!心生背离乃是千家大忌!”
公主从来娇惯,被千飏一吼,愣了愣,眼看眼泪就要下来了:“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千影在后面看着,轻声说道:“大哥,更深露重,别让嫂嫂着凉,有什么话回屋说去吧。”
千飏叹了一声,“好了,这些话在臣面前说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