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而为人,能从哪里找到那真正的……不留余地的……圆满?
九百年前,他想要摆脱一辈子幽居地底的命运,为此怨恨女娲,却也寄希望于女娲。
万千年前,女娲想解救七柄凶剑中的魂魄,又寄希望于襄垣。
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飘渺无一的另一个人身上,待到因缘巧合,他见到了襄垣,却从襄垣那里得知了残酷的事实——襄垣并不是善人,他自创下血涂之阵起,便没有想过荒魂重入轮回的方法。
因而,也不会有一厢情愿的救赎。
由此尹千觞窥见了更为残酷的天地大道。世间的确存在着毫无希望的人生,与毫无意义的消逝。
正因如此,人才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怎么活,都是一生。
“少恭……”
尹千觞握着腰间死玉,唤着心底那个名字,终是下定一个决心。
“希望我要做的,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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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之四 夜航(上)
深夜,郊区不像市区霓虹闪烁。青年乘坐机场内的大巴来到登机处,只能借着昏暗的车灯光芒,打量自己即将登上的客机。
这是一架小型机,起飞时间凌晨2点40分,航程约四小时。他挎着旅行包进入机舱,发现这种深夜航班不像大型客机一样具备一等舱、二等舱等繁多的名目。所谓头等舱,仅仅是在机舱前部用一道小小的拱门分隔出了四个略为宽阔和柔软的座位。
头等舱所营造的优越感来自心理层面而非生理层面,而青年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又发现前者的优势也荡然无存——当他在座位上环视的时刻,富裕与寒酸的界限,已经被他身上并不名贵的衬衫和牛仔裤模糊了。他成为了过往乘客关注的焦点,人们打量着他的头发,如同打量笼子里的孔雀。
实际上,随意束到颈侧的墨色长发,将青年的脸庞衬得愈发白皙,凭地为他增添了温柔秀美的气韵。但在这个时代,仅仅是留着长发这件事,就将他划分到前卫的行列。
于是,青年在人们的注视中感到了尴尬。
幸好很快,一个更醒目的人引开了人们的注意力。
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本书。
他的步伐有些踉跄,身体微微晃荡着,这使他看起来像喝醉了酒,整个人笼罩在微醺的奇妙气氛中。
那人来到青年对面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读起来。
青年噗地笑了一声,随即捂住了嘴,心想:果然是个醉鬼。戴着墨镜读书,大概别有滋味。
而后,他侧过头,好奇地打量了书本两眼。
竟是一本《天龙八部》。
便是这一瞬间,那人摘下墨镜,冲他笑笑。
青年一愣。墨镜下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颜色微黑,高鼻深目,腮边稀稀落落生着些胡渣,尽显阳刚之气,偏偏唇与眼又生得多情。薄薄的嘴唇微微弯出了一抹弧度,就像在笑着。深邃的双眼一扫过来,配着那样的唇形,算不上多么勾人,却尽得风流。
“你好。”
青年友善地朝着对方回以微笑,忍不住加上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对方那人合上书,摸着下巴嘿嘿地笑了两声,青年立刻感到有些羞赧。
这话倒像搭讪,可惜有些过时。早在大学时代,人们便已不屑说。
正在暗自窘迫,又听见对方低低笑道:“尹千觞。”
尹千觞?
大概是对方的名字吧。
青年蹙起眉,思索着这个名字所暗示的东西:“尹……千觞……?”
末了放缓了语速,轻声呼唤:“……千觞?”
所以这次便轮到那人发愣了。
只因青年温和的语调里,微微透着润泽的湿气。纵使声音间夹杂着些许局促,但那悠缓闲适的语调……和记忆中那人何等相似。
记忆如同莲花,于弹指之间,荼靡又寂灭。
仿佛千年的时光未曾流逝。
于是尹千觞半眯着眼,任自己沉浮于记忆的洪流中。
“千觞?”
青年轻轻唤道,也许又是觉得这样的称呼太过亲昵,随即改了口。“尹先生?”
尹千觞回过神来,干笑两声,站起身来,坐到了青年旁边。
他一挑眉:“不介意?”
青年微笑着摇头。旅途中多一个谈话对象总是好的,况且这个人还如此有趣。
随即,尹千觞唤来乘务员,要求换座,后者立刻同意了。这样的深夜航班里,头等舱原本就没满员。
待乘务员走开,尹千觞又说:“其实这不是我的真名。”
青年哑然失笑。心想:尹千觞,饮千觞,又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来做醉鬼。这人给自己起了这种名字,真是个重度武侠迷。
便点点头:“确实,像是大侠的名字。大概就想你手中那本书吧……”然后微微一顿,语气中染上了些许戏谑:“否则,你便不对着一本武侠小说爱不释手……虽然我是没有读过金庸,也能想象出,你很憧憬侠义江湖的时光。”
“原来你是这样想……”尹千觞神色一黯,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哗作响。“你猜错了。我并非有多喜爱,只不过想看看世人能误读到什么地步。”
“误读?”
“哪有大漠孤烟,哪有江河奔流,哪有义薄云天,哪有快意情仇。”
尹千觞半眯起眼,急速地说,嘟嘟囔囔的语气像是赌气一般。话语涌到嘴边,却又染上了轻浮的意味,倒有些市侩的精明与可爱。
“春风和煦的时候,江南水乡的女儿红十分清甜可口;夏日的日头炎烈,将烧刀子就着大漠的黄沙一同饮下,辣出一身大汗,倒也爽快。杀人的时候不辨善恶,救人的时候也不辨善恶,实在没钱买酒,去赌场出老千的手段也使得出来。有人说这便是快意江湖,其实又哪有选择,说得好听是随性而活,说得难听便是随波逐流。不过,这或许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侠,顶多算个浪荡无赖。”
这话半文半白,十分古怪,青年却听得很入神。一幕一幕的市井江湖,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半响才察觉不对。“你这种说法,倒像是亲自经历过。”
尹千觞含混地应了一声:“是啊,经历过。唐代之后,国家律法一代比一代完善,大侠日子愈发不好过了,干脆彻底当起无赖。”
“……那你活了多久?”
“你说呢?”
“这……”
青年移开眼,不答话了。
尹千觞瞅着他难以作答的模样,心想:他大概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但是,真正发疯的人是谁呢?
他又摸了摸下巴。“只是有一点,武侠小说却是没说错的。”
“哪一点?”青年思索着要不要继续理睬这个武侠狂,却又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尹千觞一字一字地说道,又扬起了手中的《天龙八部》:“据说是这部小说的评语。想想我这一生,确实能被这八个字概括……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青年又搭不上话了。这又开始侠骨柔情了吗?
正是坐立难安的当口,尹千觞忽然放声大笑。
青年被他笑得一愣一愣的,等到对上他满含戏谑意味的双眼,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他戏弄了。
于是青年也笑了笑:“尹先生,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然后他想起还未做自我介绍。“对了,我的名字是……”
“等等。”尹千觞制止了他:“我并不想知道你现在是谁。因为接下来,我打算和你玩一个游戏。”
“游戏?”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在这艘航班上渡过四个小时。我希望在这四个小时中,我是尹千觞,而你,是一个名叫欧阳少恭的人。你的一切行为,都要出于欧阳少恭这个人的思维模式。好不好?”
“……好奇怪的游戏。”青年蹙着眉,想象着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游戏。“欧阳少恭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答应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那……好吧。”
青年没有做太多挣扎,一口答应下来。
尽管直觉告诉他,这个游戏很危险。
但直觉又告诉他,这个游戏不可以逃避。
那一瞬间,四周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轰鸣。
这一艘航班,终于从厚重的暗夜中起航了。
青年和尹千觞不说话了,他们并排坐着。等到挨过最初的震荡,青年微抬了杏眼,往尹千觞望去。
尹千觞略一迟疑,下意识地侧过头望向窗外,只因一切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是莽莽的云海,下方蜿蜒的街灯全都看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
这云间,在千余年前原本是神祇居住之所,如今神祇连残影都已不复,只有巨大的铁鸟翱翔其中。尹千觞的记忆却还停留在旧时——他施展腾翔之术,振袖掠过小镇屋脊。晚风有些冰凉,惟有衣袂低低地沾染上昏黄暖光。
因此尹千觞有些恍惚。旧日光景还未从眼底逝去,沧海已然消逝。
尹千觞沉默半响,终于开口。
“欧阳少恭……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他看似温文儒雅,实则满心怨恨。他每时每刻都在觊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从未想过已经得到了什么。于是憎恨起上天,继而逆天而为,最终死于自身的执念。”
青年呆了片刻,不禁颤声说道:“他……似乎不是好人。你,让我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他确实不是好人。”尹千觞点点头,侧过身来凝视青年。“可是你应该不讨厌。”
青年陷入了疑惑中。
他即将成为一个坏人。讨厌吗?
答案是“不”。
直到此刻为止,他的人生是一片空白。他他不太清楚这到底是源自当代青年人共有的缺失感,还是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现在,一段真正与众不同的人生放在他面前,等待他去掀开尘封,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望向尹千觞,摇了摇头。
这样的答案,似乎已在尹千觞预料之中。他懒懒地张开胳膊,舒展下身体,手又摸上了满是胡渣的下巴。
“是啊,你不会讨厌做一个坏人,因为你是欧阳少恭。你的字典里没有是非善恶,你只爱你自己。”
青年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看来他是一个标准的坏人。”
尹千觞漫不经心地斜睨着青年,并不打算纠正他拙劣的幽默感。
“那是因为你一个人渡过了很漫长的时光。当你发现你挽留不了天地间任何事物时,你发疯了。从此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