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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西沉,夜色更浓。
韦谏一路留下暗示,虽有曲折,却最终指示着北方。寅时三刻左右,因为天色的缘故,踪迹突然再寻不着。赵哲一面令人保护叶其安,一面命人四周仔细搜索。小包一直在左右来去,常常惊扰得马匹骚乱惊叫,唯有墨麒视之无物,安稳立于众人中间。
大约一刻之后,西北天际突然绽放绚丽烟火,将一方天空照亮如白昼。
一丝过往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叶其安扭头看向身侧作了普通侍卫装扮的无尘。无尘朝她点了点头。
“那边!”叶其安扬鞭一指。赵哲立刻集结了众人,迅速朝着烟火方向前进。
卯时二刻,高处山崖之上的叶其安一行,勒缰看着山崖下方的围成环状的无数火把。
“国公的旗号。”赵哲往火光中飘扬的旗帜一指。
不等叶其安回应,身旁小包已经跃出,沿山崖飞奔而下。众人却不敢纵马如小包一般下山,只得勒马折回,沿山路前往,待来到火圈外,终于看清场中情形。
刀光剑影之中,摇曳火光之下,韦谏一身冰寒,冷漠面对身周全神戒备的军士,虽只一人,却势如千军。附近几处地面,已有许多支白羽箭深深插入地下。数名士兵或手或腿,带了伤退在一旁。韦谏身后,蜷缩着两个惊慌失措的华服少年,年纪小些那个已经一脸哭意。
徐辉祖在属众簇拥下,凛然望着场中韦谏。身旁有人不断朝韦谏喝喊,却如同石沉大海,不得回应。若有士兵强行冲上,立刻便有羽箭凭空而出,精确落在前路,屡屡将攻势止住。僵持间,小包突现身影于场中,徐辉祖目中精芒一闪,抬手制止了喊话的人,停住蓄势待发的进攻。再过一会儿,叶其安等人也已赶到了。见到叶其安,徐辉祖有些疲累似的,不为人察地闭闭眼,下令军队退后三十尺。
“国公!”叶其安策马来到徐辉祖身前见礼。
“殿下。”徐辉祖按制行礼。
“国公,”叶其安看着韦谏背后两人,“听闻有贼人将燕王世子掳走,皇上担心,叫我来瞧瞧。”说着,用身体遮住众人视线,朝徐辉祖展示了皇帝的金牌,“务必保得三子平安。”
徐辉祖凝目注视金牌良久,握着马缰的手紧了又紧,终于仰天一叹,面上肌肉完全松弛下来。
“国公?”叶其安收回了金牌。
“殿下放心,”徐辉祖回视她,“世子安然无恙。不过郡王高煦走散,还请郡主劳神找寻。臣这就领兵,将潜逃的贼人抓捕。”
叶其安深深看他一眼,点头:“有劳国公了。”
“若皇上还未派人前来,臣……”徐辉祖突然低声一叹,见礼勒马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他放松了马缰,手心腻湿一片,泛起了阵阵血腥味。一阵风来,身上寒意阵阵,才惊悟一身衣物也已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不由闭目低头,一向挺直的背脊仿佛不堪重负而显得有些佝偻。
注视着魏国公离去,叶其安心下黯然,抬手扶住了额头。
韦谏领了燕王二子过来。胖胖的,肤色白净,有些喘息且行走有些异常的,是燕王世子朱高炽,小些那个,正在哭泣的,是三子朱高燧。叶其安下马与世子见礼。眼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因为体胖,显得比实际年纪小,更像个十多岁的少年,但儒雅有度,不失风范。这个如今还有些惊魂不定的朱高炽,在不久之后,便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太子,未来大明的第四任皇帝。
“世子受惊了。”叶其安上前一步,“这就护送世子和郡王先行回宫,明日天明……”
没等说完,朱高燧突然揪住了朱高炽的手臂,哭声哭气地唤了声:“大哥?”
朱高炽侧头看他一眼,在他肩头拍拍,然后看向叶其安:“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叶其安一惊:“世子——”
“无须再说,皇上遣你来,岂非忧心舅舅心软不能下手?”朱高炽恨恨道,几许悲愤几许绝望。
“……世子错了。”叶其安垂头。自小生于宫廷,王子们比旁人更能领会身边所发生的事情背后所掩藏的讯息,此刻再隐瞒也亦无用,只是,却要如何去化解因此而滋生的隔阂与仇怨?“皇上命我前来,”她低着头,克制着有些发抖的声音,“是为保护世子和郡王安全,并无他意。如有欺瞒,天地不容。”
朱高炽看着她,良久,点头道:“若要信你,也不难。你先将众人遣开,我有话说。”
“好。”叶其安答应,令赵哲将部下带离十米之外,“世子请说。”
“将同你前来的锦衣卫遣返,你连夜送我二人离开京城。”朱高炽看看韦谏,“有这位韦公子,你大可不必担心自身安危,也不必担心我二人跑了。”
“世子不必如此。”叶其安苦涩一笑,“原本就要送几位离京的,只是夜深,人马疲惫,所以才想着等明日天明之后——既然世子坚持,那连夜动身便是,不过得先找到二郡王,一同上路才好。”
“二弟他平安,你不必操心。”世子说完,便不再开口,冷眼看她如何决断。
“随我来。”韦谏忽然开口,将叶其安拉开一步,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咦?”叶其安吃惊抬头,随即释然展眉,转身回到世子面前,“王爷半个时辰前托人送信给我,说在城北淮水相候。”
朱高炽初时一惊,随即惨淡一笑:“你既已知晓此事,或者是真,或者父王已在你们手中。罢了,左右一样,便当我什么都不曾说,你定夺便是。”
听着朱高煦语气,叶其安心里仿佛堵了块大石,呼吸也不能顺畅,沉默良久,抬头唤来赵哲牵了两匹骏马给燕王二子,将众侍卫遣返,只留了几名近身侍卫,连同韦谏等人,护送世子郡王,一齐乘着夜色,往城北而去。
一路无事,叶其安心里憋闷,懒得说话,将未来的大明皇帝冷在一旁。倒是三郡王朱高燧,不时偷眼看着韦谏,直到后来疲惫不支而打起瞌睡。怕他不慎摔下马来,赵哲特地选了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护持着。
天将明时,波浪滔滔的淮水近在眼前。河边一人一舟,举目远眺,河对岸,数人数马,静静相侯。
叶其安勒马止步,看着河对岸并不陌生的身影。
“父王必在对岸,”朱高炽突然道,“若你此时下令,何愁不能得手?”
“锦衣卫的确在后头跟着,”叶其安闷声道,头也不回,“却不是为了得什么来的。”她示意赵哲等人止步,策马走到河边,扬声,“管大哥,世子在这里。”
管离朝这边一抱拳:“多谢郡主!!请世子登舟渡河。”
叶其安转头看着朱高炽:“世子,就此别过。”
朱高炽看她一眼,和朱高燧一同下马,互相搀扶着上了小船,船夫将长杆用力插下,小船晃晃荡荡,朝着对岸驶去。比想象中时间要长,小船总算靠岸,管离等人上前将燕王二子扶下船。这时,从他们身后视线不及的低洼处,奔出几骑,当先一人,正是燕王。
勒马站定,燕王直直看了过来。虽然距离遥远,叶其安却鲜明地感觉到,燕王如利剑般的眼光。相视许久,燕王突然策马前行几步,手中马鞭高指,朗声道:“如今事成定局,叶其安,今日一别,日后再见,恐怕物是人非,为敌为友,听凭天命。那人,千万好生照料!你……好自为之。”
叶其安眼泪夺眶而出,悲伤难抑:“王爷……保重!”
朱高炽等人听到燕王此言,神色各异,有惊有悲,却显然无人知晓其中深意,只是将目光在燕王和叶其安身上轮转。
燕王不再说话,侧头凝望皇宫方向,久久不动,仿佛已炼化成石……终于,他决然收回视线,收缰策马,往北飞驰而去。马蹄声中,燕王身后,突然有一骑纵马而出,遥望着叶其安左侧后方远处,高声喊道:“侄儿谢过舅舅赐马,日后必定寻机回报!!”语中愤懑怨恨,喊完,打马追上队伍,很快消失在山岗后。
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
叶其安顺着他喊话的方向看去,后方高地上,一位全身铠甲,威风凛凛的将军驻马而立,遥望河对岸无边天际,晨风鼓起他身后披风,猎猎作响。
小包站在河边,朝着滔滔河水,一声声啸,震入云霄。
第八十五章风雨欲来
回到宫中,李鸿早已相候多时,并无多言,径直将叶其安引往书房。
书房里,建文皇帝负手站在墙上巨大地图前,仰首凝望图上山河,不知已这样站了多久。
看着地图前的身影,叶其安胸口闷闷沉沉,苦涩难当。
“为敌为友,听凭天命……么?”听完她一夜经历,皇帝沉默许久之后,幽幽开口道,手一抬,食指尖轻轻在地图上燕京位置一点,神情寥落,“不错,便从此刻,已无路可退……”
叶其安垂眸望着地面。
是啊,从今往后,这叔侄二人便再也不能携手同行、把酒言欢,就像有双无形的手,将两个人绝然地推向了不得救赎的万丈深渊。
而背后的这双手——叶其安艰难闭闭眼——也许便是她自己。
“……从魏国公和锦衣卫的消息看来,王叔应是派人暗中与国公府中三子联络,通了消息,因而才有了三子出逃之事。高煦自来聪颖,趁乱偷走了国公一匹良马,”说到这里,皇帝语气中竟有了几分的笑意,只是稍纵即逝,而后竟连痕迹也再不能察,“因我之故,国公这位娘舅,怕是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叶其安张口欲言,最终却放弃了。
说什么呢?说并不曾见过史书上,或是后世对徐辉祖的谴责?
即便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密旨乃是我亲手交付,不曾经过他人,王叔却能预先知晓危机而做出决断。我身边,应当有王叔安插的密探,王叔他——原来也已不再信我,早已防范着我……不过,我又何尝不是?”皇帝轻声一笑,凄凉不已,“我自幼丧父,王叔他,一直将我视作己出,可惜,过往一切,恐怕不能再得……”他微垂着头,背影好似不堪重负。
“皇上……”叶其安喃喃唤,想要举步上前,偏偏脚下千钧,一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