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每月都喝吧……”我瞪起眼睛。
“二皇子比谁都清楚,那是一碗毒药。”长生缓缓的道:“可他还是喝了,每次都一滴不剩。”
“……”我心里一疼。
他说,这二十年于他,本就多余。
独孤白啊,这二十年,你日日在生母的憎恨中度过,那是怎样的二十年?
你怎么还能笑得如此恬淡?
“二皇子为人甚好,对我礼敬有加,我便一直在这里研治解蛊之法。直到小红来此,我逼问她你的下落,被路文非暗算,但二皇子的身体还要我解蛊,于是小红将我软禁于此。二皇子好像并不知情……这是一枚九转回魂丹,能让他清醒片刻,二皇子活下去的可能……恐怕不大。”
第六十七章
长生推门而出。我靠在床前,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死了便死了,我正好不用嫁,西泽的阴谋也不会得逞。他救我便救了,那是他蠢,何况暗杀的对象本来就不是我。我与他相处不过一月,那些没来由的紧张真是可笑。
“……和颜。”
声音气若游丝。我猛的转过身去,跪在床前死死盯着他,刚才那些冰冷的想法似乎不堪一击。
他玉容依旧,只是更加苍白了些,单薄得像是随时会碎掉。秀美的眼眸轻轻张开,很久才眨动一下。
“有长生在,你不会死的。”我轻道。
“长……生?”
“是啊,长生,你还不知道吧……他被软禁在……”
“……我知道。”
“呃?”
“我……知道,咳咳,他被……软禁在……府里。”
“那你为何不放他?”
“因为我……”他苍白的嘴唇淡然的道:“无心。”
独孤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费力却坚持的在说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一直听着,掌中是他冰凉的手。
那只手,似乎如何也温暖不了。
无心。
在小时候太后的巴掌里,在那下了蛊毒的药碗里。
在他知道太后是他亲生母亲的震惊里。
在隐忍了一切只因为不想念晚变得跟自己一样的可悲里。
在周遭所有人的利用里,在亲生母亲深切憎恨的疼痛里。
他一个人,很安静,连咳嗽也是静静的。像是一瞬间便苍老,丢了心,失去了表情,从此只会微笑。
只能微笑,否则就会忍不住,哭出声响。
倘若连可以背叛的最亲近的人都没有,那才是真的悲惨。
我终于可以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其实你并不喜欢安静,其实你也不是那么温和,因为你无心。这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却要你来承受,可你却什么都没有做过。
因为真正的独孤白,比谁都善良。
只是善良如你,也会为自己难过么?
“她……为何不肯看我……”独孤白轻轻的道,眼神如失去了焦距般空洞:“其实……只要她好好的……看我一次……就能发现……我们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很辛苦么?”我轻道:“累了就不要说了。”
“不,”他弯起嘴角:“若是……此时不对你……说出来,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我刚要说话,他却倔强的接着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萧府外的竹林,你……被小红刺杀……躺了三日,竟是不死。我去看你……就像是做梦一般,再也忘不掉……你那时的表情,难过,倔强,却也不屈……我偷偷救你……然后在静心殿监视……同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为什么你……还能那样笑?为什么还能继续……相信别人?我不懂……可是我好羡慕你……若是我也可以……若是我也可以……咳咳……你贪财,怕死,有些小聪明……可你活得好真实……有时我真……想同你一样……不做这人人想利用……的二皇子……与你归隐民间,终了一生。”
我想骂他不要再演戏,可是无论如何,却再也说不出口演戏两个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也许,”他闭上眼睛,握紧了我的手:“你说……这世界上……没有无欲无求便对你好的男子……”
他笑了:“可是,和颜,我想对你好,无欲无求。”
我坐在地上,天空中乌云密布,却没有雨,像是哽咽在喉咙中的酸意般得不到宣泄。
长生站在远处看了我很久,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问,可我却装作故意没看到,这个晚上,脑子里要沉淀的事情远比正在发生的复杂,我很累。
长生终究就回房了,他活了太久,想得一定比我明白。
我承认我心动了,从未得到过幸福的独孤白,他伸出来的手,像是抓住了以后,两个人从此便可以相依为命。在活了两世之后,这诱惑是多么强烈,我漂泊得太久,久到有些卑微,然后这个眉目极尽秀雅只会微笑的男子,说要对我好。
已经很久没人对我好。
也许也没有很久,只是大家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老张他们的日子,度日如年。
有的时候,事情可以残酷得忘却一切儿女情长。我坐在这里看天,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也跟我同一个姿势,望着这不怎么漂亮的昏暗天空。即便我握着独孤白的手,听到那样怦然心动的言语,却依然只念着那红衣翩然的样子。甚至光是想到他的名字,心里就止不住的幸福。
虽然他不爱我。
但这永远阻止不了我爱夜剑离,他故作凶恶的时候,他牙尖齿利的时候,他笑得奸诈的时候,他转头害羞的时候,他在我吻他时呆掉的时候……
竟有这么多记忆,即使现在想起,也依然可以轻轻的笑出声来。
一个人一颗心,只有那么大的地方。
我想我的心再也装不下任何人,因为我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哈。
也许很多年后,我仍是一个人,仍是偷偷的爱着夜剑离。
所以,我心疼独孤白,但我不能害了他。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直至我身后停下,我没有回头:“桃儿?”
无人接话,良久,她轻声道:“奴婢……谢郡主救命之恩。”
像是有些刻意,我轻笑一声:“我不去你也死不了。”
“是,但奴婢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桃儿一直站在我身后,迟疑了许久,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她用了“我”字,是下人与主人间的大忌。我没有说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真像路文非说的,我总是为一些无聊的事拼命。
“我伺候你不过两月,你也从未正眼看我,”她急急的道:“我以为……你不会为了我……才答应月姑娘……”
“我也以为我不会去,”我笑道:“可是能管的闲事总是要管,然后惹一堆祸回去让兄弟扛着……吃多少次亏也没办法……”
我只是不想身边再有人死去。
桃儿绞着衣襟。
过了很久,身后才有轻轻的一声:“你是好人。”
我肩膀一抖,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却又怎样都笑不出来。
“你再说一遍好么?”我背对着她低低的道。
“你……是好人。”
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有四个字。
我却清晰的记得,曾经有人也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直以为,我再也不配拥有。
其实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吧。我望着天,笑得惊天动地,桃儿以为我气得精神失常,吓得如小兔子般跳起,我笑岔了气,声音也不怎么动听,只得作罢,低下头掩去眼里的泪光。
突然就很有心情,我抬头看向桃儿:“跟我来吧。”
我拉住她,找到长生休息的房间,轻轻的敲响。
长生果真没有睡,他端起一杯香茗,俊美的面庞在氤氲中缓缓化开,瞳中沉静着沧桑的晦涩。我与桃儿坐下来,长生微笑道:“你看透了么?”
“看透了。”我也微笑:“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开始滔滔不绝的对长生说起那些事情,桃儿的眼睛瞪得溜圆,看得出,即使她听得不太明白,也依然惊讶得呆掉了。
我说完之后,长生很久没有说话。其实严格说来,他是名震江湖的神医,并不算清风阁的人,但我早就将他当作爷爷一般,呃,虽然外表不太像。
他突然站起,从药箱中翻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随后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将包裹打开,里面灰突突的尽是些粉末。长生拔出药瓶的塞子,滴了一滴液体在那粉末上,那粉末随着液体翻滚,竟渐渐融合成一个小球。
长生将那药球在烛火处一烤,顿时凛冽的香气溢满房间,我茫然的望了桃儿一眼,却见桃儿比我还要茫然。
他把那药丸封在一个小瓶中,递给了我。
“七封血决,慢性,极为痛苦。”长生盯着我的眼睛道:“一月一发作,中者多为受不住痛楚咬舌自尽。”
我接过来,心下竟有些残忍的快意。
“这么多年,我一直游历江湖,试图忘记很多事情,丫头,你可知为何?”
我吓了一跳,却见长生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萧建仁的妻子曾钟情于我,多次求我带她私奔,可朋友妻不可戏,我一直对她守之以礼。直到后来萧建仁忍无可忍,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妻子。从此他就恨我,即使我们相交忘年四十余载,即使他在我胸前留了这道可怕的伤疤,我仍是不敢也不想找他报仇。”
我心跳得极快,没想到当年长生与萧建仁竟是别有隐情。
“世人都道萧建仁亲手在最好的朋友身后暗下杀手,却不知人世百态,谁能说得清谁对谁错,我漂泊江湖三十年,仍是没想明白。丫头,此药无解,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有些不懂,心却怦怦直跳,心里只想着如何把这药用在小红身上,桃儿被我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我却握住她的手:“你恨她么?”
第六十八章
独孤白已在床上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