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君璃去给太夫人请过安后,方被簇拥着到得议事厅坐定,府里针线管事妈妈许家便屈膝禀道:“回大奶奶,云锦轩掌柜来结去年阖府上下冬衣银子,一共是一千八百两,请大奶奶赏对牌。”
许婆子四十左右年纪,穿一件八成深青茧绸褙子,头上戴了两根素银簪子,倒是一副干净爽利模样,君璃这几日与其余管事妈妈们都打过交道了,惟独这许婆子还是第一遭来请对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人。
君璃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才示意一旁侍立竹香接过了许婆子手上帖子,就见其上写着:“去岁阖府主子冬衣一千三百两,下人冬衣五百两。”数目倒是与她前几日账簿上看到吻合,只这付银子时间,可就大有问题了。
将那张只有短短两行字,一目了然帖子又细细看了几遍,君璃才淡笑着开了口:“许妈妈,我前几日看历年账簿时,曾无意看见府里一向都是七月做冬衣,二月做夏衣,结算银子时间也是如此,只不过都是次年再结算头年,怎么这会子还不到四月,就要结算去年冬衣银子了?”
之前君璃只是大略知道侯府账房上可能没有多少现银,都是靠拆东墙补西墙,错开日子付各项银子来应付日常开销,还是这几日看了账簿后,方知道账房岂止是没有多少现银,根本就穷到连一千两现银都拿不出来地步。这会子许婆子却来说要支去年冬衣银子,想也知道急忙之间账房是拿不出这笔银子来,那么作为当家奶奶她,便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承认自己无能,要么便只能自掏腰包先贴上!
许婆子见君璃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却也不慌不忙,道:“回大奶奶,往年确是如此,但因今年云锦轩江南一带生意出了问题,急需大笔现银,所以掌柜才会提前来结银子,还说咱们家向来是积善之家,且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想来咱们家不会做出赖债之事,还请大奶奶明鉴。”
也就是说,她今日若不给这笔银子,便不是良善之人,是欠债不还赖债之人了?
君璃暗自冷笑,面上也越发淡淡,问许婆子道:“咱们家向云锦轩采办衣物至今已多少年了?算不算云锦轩大主顾?有没有契书?契书上都是怎么说?可有说过对方可以不到时间便来结算银子?这样行为算不算违背契约?”
连珠带炮似问题,问得许婆子额角上隐隐有汗渗出来,勉强自持住一一答道:“回大奶奶,咱们家向云锦轩采办衣物已有七八年了,算是云锦轩数一数二大主顾,自然是有契书……只云锦轩掌柜说了,此番他们实是着急用银子,不然也不敢贸贸然登门来讨银子,还请大奶奶通融一二。”
心里不由直打鼓,不是人人都说大奶奶只是嘴上厉害,于庶务上并不甚精通,据她这几日瞧也确如此吗,怎么瞧这架势,却像是行家里手,比她这个这行当上当了十几年差人尚要不好糊弄?
君璃微勾唇角,勾出一抹讽笑,“既然立了契书,就该按照契书上说来,又何来这会子不结银子,便是‘赖债’之说?这云锦轩江南一带生意不是出了问题吗,照理他们应该珍惜咱们家这个大主顾才是,仗着咱们家是积善之家,便想提前结银子,我若是这会子给了,明日传到咱们家采办东西其他商铺里,也都来要求提前结银子,咱们家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许妈妈也是当差这么多年老人儿了,不会连这样浅显道理都不明白罢?若是不明白,那妈妈这管事位子,也该挪挪了!”
一席话,说得许家满脸通红,几乎就要忍不住打退堂鼓了,可一想到自己背后之人许好处,到底还是硬扛住了,继续赔笑说道:“回大奶奶,话说如此,规矩之外不外乎人情,那云锦轩也确是没法子了,才会提前来结银子,只是一时着急,话说得有些欠妥罢了,大奶奶看,要不就将银子结给他们罢,也算是行善积德不是?至多让其保守秘密,不叫别商家知道也就是了……”
话没说完,已被君璃似笑非笑打断:“妈妈既这般为云锦轩考虑,要不,我这便去回了太夫人,做主将妈妈一家都放出去,到云锦轩当差去?”不待许家答话,已径自吩咐一旁竹香,“你这便去一趟照妆堂,把方才之事回与太夫人,看太夫人怎么说。”
“是,大奶奶。”竹香屈膝应了,大步往外走去。
唬得许家忙一把拉住,脸上笑已挂不住,看向君璃道:“大奶奶,些微小事,如何好惊动太夫人她老人家?且容奴婢再去与那掌柜说说,让他们七月再来,奴婢与那掌柜打交道也有好几年了,想来他应当会卖奴婢几分薄面。”说话同时,肠子也要悔青了,早知道大奶奶这么厉害,这么不讲情面,不顾脸面名声,她就不该答应自己背后之人,那人许好处再多,如何及得上自己差使重要?真惹恼了大奶奶,被免去了管事妈妈位子,那才真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了!
许家说完,不待君璃发话,便忙忙往外跑去,惟恐迟了,君璃便真使人回太夫人去了。
余下众人见许家得了好大一个没脸,先是怔怔,待回过神来后,便都有些胆战心惊,看向君璃目光便多了几分敬畏,轮到她们回事时,态度也比前几日恭敬了许多,那些蠢蠢欲动心思,说不得也只能暂且先压下了。
也是合该今日有事,君璃才打发了许家,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施展一点雷霆手段出来,也免得再有许家之流来找她麻烦,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让开,我是服侍过老太夫人人,谁敢拦我?我要见大奶奶……”
紧接着,就见议事厅门口那松花色方格棉布门帘被人猛地撞了开来,然后一个满头花白老婆子跌跌撞撞冲进了厅里。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膀大腰圆婆子也跟着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抓那老婆子,“于嬷嬷,您这是干什么,没见大奶奶正与众管事妈妈们议事呢?您有多少话等大奶奶议完了事回不得,何必非要急于这一时?还是先随我们出去候着罢!”
那老婆子六七十岁年纪,穿一件褐色衣裳,干瘦两颊泛着红色,一进来便带进来一股酒气,显然来之前吃了不少酒,猛地一使力便挣脱了那两个抓她婆子手,大声叫道:“老婆子这把年纪了,一辈子宁平侯府卖命,谁知道临到老来,反倒要忍饥挨饿,家里都没米下锅了,不还兴我找大奶奶说道说道?”
大叫大嚷还不算,竟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干嚎道:“我不活了呀,当年我老太夫人屋里服侍时,老太夫人是何等怜贫恤老,宽和待下?对待咱们这些近身伺候人就不必说了,莫说是当时夫人,现如今太夫人,便是当时老侯爷,见了我们这些近身服侍老太夫人,那也是客客气气,谁知道老太夫人一去,这家里便不成样子了,不过一个孙子辈奶奶,竟也这般托大,我要求见,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才成……老太夫人,您老人家睁眼看看啊,不然我们这些当年服侍过您老人儿,可就真要没有活路了……”
如此一番唱作俱佳,直将服侍君璃身侧锁儿气了个柳眉倒竖,咬牙低声与君璃道:“小姐,这样没规没矩老婆子,就该即刻拉出二门外,打上四十大板,看以后谁还敢这般嚣张!”
话音刚落,君璃还没答话,一旁竹香已先小声道:“大奶奶,万万不可。这于嬷嬷是当年服侍过老太夫人,连太夫人和各位夫人都要给她一二分颜面,大奶奶若贸然发落了她,只怕要落一个‘不敬尊上’罪名,且于大奶奶名声也不利,不若还是先问清楚了于嬷嬷到底有什么事,再做定夺不迟,未知大奶奶意下如何?”
君璃闻言,就禁不住冷笑起来,不管这于婆婆来意如何,来闹事找麻烦却是毋庸置疑,她背后人倒也当真好本事,寻了这么个活宝来,口口声声都是‘当年老太夫人时如何如何……’,真正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不然就像方才竹香说,一顶“不敬尊上”大帽子她便被扣定了,府里下人们说起此事来,落不是自然也只能是她。
不过,君璃若真是爱惜名声,乎那些虚名人,当初她也不会坚持要与汪渣男和离了,所以,不管于嬷嬷背后人打什么主意,都注定只能落空了!
于婆子还嚎着:“……老太夫人,您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啊,当年服侍过您小柳儿就被人作践死了啊!”
而那两个婆子竟连这样一个日薄西山老婆子都奈何不得,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近身,只能干巴巴一旁劝道:“于嬷嬷,您老人家有话儿只管好好说,大奶奶是宽和仁慈,您又是服侍过老太夫人老人儿,难道大奶奶还能驳了您回不成?”
君璃勾了勾唇,淡声道:“是啊,于嬷嬷,您都进来这半日了,我连您来意尚且不知道呢,您好歹先将来意说明了,我看到底能不能办,不能办时,您再哭老太夫人也不迟啊,您这样不管不顾便先嚎上一气,知道也就罢了,不知道,还只当我怎么样您了呢!”
说得于婆子总算停止了哭嚎,看向君璃大大咧咧道:“大奶奶,我老婆子今儿个是来支下半年月钱,家里老头子前儿出门时,不慎跌断了腿,请医问药花了好些银子,如今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谁知道方才我来时,这两个混帐东西竟拦着不让我进来,说如今是大奶奶当家了,自有大奶奶规矩和章程,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大奶奶,不是我老婆子说您,这便是您不是了,规矩虽然重要,也得分人不是?素日大夫人当家时,不必我亲自来催,早早便使人将银子给我送了去,如今我都亲自上门来要了,怎么大奶奶竟还拦着不给呢,这是哪门子道理?传了出去,大奶奶岂不是就要落下一个不敬尊长名声了?且只怕也会寒了那些几辈子都是府里服侍老人心!”
一副倚老卖老口气,说得君璃怒极反笑,挑眉道:“不知道嬷嬷这会子哪个行当上当差?”说着问一旁竹香,“怎么府里有哪个行当是差事还未当完,便可以提前支取月钱,还一支便半年半年支?我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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