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能!
那么我能做什么?
除了看见那些死者最后的壮烈,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她还能做什么?
一切都是徒然的。
她闭上眼睛。
突然,她的耳边,由远极近地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啸声,让她不得不张开眼睛。
连日来的经验让他无比熟悉这啸声。
是日军发出的防空警报!
段芳站起来,极目望向天空。
空中渐渐起了一阵宏大的引擎声,他极尽目力才能隐约望见远空里现出了五六架飞机的样子,这飞机很快从西南飞来。似燕子一般矫捷,忽高忽低,盘旋回转。忽然其中一只像流星一样垂下来,日军的据点瞬间起了浓浓的烟雾。
射击声音响了起来,都向着那架低飞的轰炸机。
中国空军!
段芳兴奋地张望着。
那方向缭绕浓雾,并不能看清楚真实战况,只能见那几架战机的影子。轰炸和敌军还击的高射炮的隆隆巨响仍在继续。
烟,越来越浓,腾腾而上,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
段芳只能呆呆看向那里。
从那一架一架中国战机迅速陨落的时候,中国空军对日军的空袭便经常放在了夜里。这一番夜袭,也不知白天上海的哪处受到日本轰炸机的猛烈摧残?
段芳再次平躺下来,瞪着天空,了无睡意。翻转身,那五六架飞机已经顺利往东北方向飞去。
东北方向?
她心中一凛。
据这些日子从前线得来的消息,那正是吴淞口外日军兵舰和援兵停留的地方。
这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的空中战士,在第一回小胜之后,在自己这位无意的观战者都将放弃的时候,竟还不放弃机会,再接再厉,再战长空!
她有些惭愧了。
她又再次燃烧起来希望,她也要战斗下去,救治更多的军人。
段芳可能不知道,那五架飞机正是杜少龙和姐姐段晴的飞机,当然,还有欧阳剑。他们完成了轰炸任务,已经返航了。
早上,当段国华来看她的时候,被段芳拉了壮丁。
“快,哥,借你吉普车用一下,火车站被炸了,我们要去救人。”
吉普车外,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直到眼前荒凉的断壁残垣一座一座横亘过来。
车站到了,全是尸体……
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住了去路,三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不能再近一步。
急救队的人飞速地抬着担架,挽救尚生还的伤员。他们在和时间赛跑,挽救生命也防备第二次的空袭。
一声一声的呻吟和哀鸣!
车里的人下了车,从断壁残垣的间隙往里望去。
她看到的只是站台前难民区的歪枝断席,那些带着血腥的被扼杀的生命,映入目的,是一片一片的血迹,竟都没有干,淌在地上,鲜红鲜红,刺得她眼里泛出茫然。然后入眼的,是那些伏在地上的,零落的,衣衫不整的,死无全尸的肢体。
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是在死亡来到前最后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是至死都没有找到依靠。
从吉普车和救护车里走出来的人,除了段国华,都惊得呆了。
第五章 最爱上海滩(5)
都第一次看到这人间地狱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一个女医生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冲入胸膛,弯下腰一阵狂呕。景象告诉她,这个世界上除了天堂还有地狱,如今这地狱活生生地展现给她。
段国华的眼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无可奈何的,是痛彻心肺的。
他是一名中国军人,却非常弱小!
段芳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
急救队的人们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处处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
也有生命力坚强的生还者。
“妈妈!哇哇哇!妈妈!”那猛亮的儿啼划破这死亡之域的哀寂。
急救队的人朝这突如其出的声音的来源飞跑过去。
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
那不远的地方,洒满废墟的铁轨上,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半边身子带着血,在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里,发出他幸存的生命的沉痛的悲号!
那时那刻,人们也震惊了,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一个,坐在萧条的铁轨中央,四周却没有其他尸体!
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大人们拼了命保全了这条小生命!
有急救队的队员飞奔上前,抢救这个幸存的孩子。那满目的血丛,让段芳根本无从寻找她的亲人。
映在他们眼里的都是相同的没有了气息的,渐渐灰败的肉体。
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
但是又好像遍地都是!
“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出来,却是拼了全力的,从胸膛里发了出来。
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去,寻找到了“半个男人”。
他的下身没有了,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肢体分离,他的半边身体浸在一片血水之中。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半边的脸高高肿了起来,灰红灰红的,身子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
那嘴唇是干裂的,渗出血丝来,一开一阖,还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啊——还有活人!你们。”他竟嘶哑地嚎哭出来,用他最后能发出来的声音说,“他们都被——候车室塌了,他们没有逃出!”
然后,男人死去了。
段芳,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
一名眼中还蕴着泪的急救人员说道:“候车室下面埋的人,没有一个救的出来,我们没有办法搬开那些砖头!”
段芳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地让自己痛,因为痛了,她就不会就此倒下。
这里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在烈日下,段国华摘下军帽,深深地,深深地,向着这片土地上伏着的人们,鞠了一下躬!又一下躬!又一下躬!
三
将军百战死……
淞沪会战,第二位中国将军,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中将,殉国!
吴将军是在苏州河北岸,在松江阵地亲自督战,血战九天后,中弹牺牲的。
为了抢回将军的尸体,抢回这个北伐时期共同浴血的兄弟尸体,段铁扬动用了三个师的兵力……
那天;段芳的医院里到处是抬着担架的急救人员,担架上睡着血迹斑斑的重伤的刚从前线上被抬下来的士兵们。
所有的人都静默着。
连担架上的伤号也沉住声音,再痛再苦,也皱紧眉头,握紧拳头,止住声音。
楼道里响起了踢踏声,一个穿着病号服,剃着青亮的头皮的男孩子,约莫十五六岁,拄着拐杖,一条腿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
段芳见状,慌忙拉着那男孩子:“小勇,你又乱跑了,伤口化脓可怎么办?”
男孩子调皮地扭着身子,躲着护士的拉扯:“我好多啦!姐姐,不久我又能跟着吴将军去松江杀日本鬼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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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爱上海滩(6)
段芳坚持抓住男孩子的胳膊:“所以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不要到处乱跑,给你们吴克仁将军知道了,他可会重重罚你!”
男孩子一听这吴将军会罚自己的话,好似真的很畏惧一般地缩了下肩膀,但看到段芳半真半假笑嘻嘻的脸,便不服输道:“如果吴将军因为我急着要上战场来罚我,我,我就给他的茶里加盐!”
再一想,又昂着脑袋说:“吴将军才不会和我计较这些个,他老说好男儿不拘小节、志在报国!”
段芳看他这样自说自话,很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调皮的小鬼,你们六十七军怎么就收了你这样的勤务兵!”
男孩子对着段芳扮个鬼脸。
这时,背着阳光的前方,正走来一群带着担架推着木板车的军人。
“父亲!?”段芳望着头前的那名老军人。
段铁扬和段国华,走在晨风里。
朝阳,在他们身后露出一个红亮的影子,侧侧地照向他们的周身。
叫小勇的勤务兵跑前几步,看着从那方向过来的人们,原本一脸的欢悦因那些人们脸上的已经凝固了的凝重而收敛僵硬起来。
段芳的目光从父亲和哥哥的脸上慢慢下移,移到板车上那面大大的国旗上。
国旗下面,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张闭着双目慷慨的脸,是一条已经牺牲了的生命!
小勇愣了,看着那国旗,和国旗下的人,还有国旗上方渗出来的血迹。
段铁扬的手,握着木板车的双柄,鹰爪一般握得死紧死紧,直到关节泛白。
他的神情有些疲惫和恍惚,还有浓重的哀伤,双眼直瞪瞪地注视着木板车上的那面国旗。
他们都低着头,紧紧抿牢嘴唇。
段芳也这样看着那面国旗,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的光一寸一寸照耀到上面,映红了那张闭着双目的方正的脸。
“是吴克仁将军。”段铁扬的声音,低沉地,从齿缝里传了出来,从那方传到这方,带起一阵风,卷起树叶呼啦啦一片响动,一阵一阵,一起传了过来。肃穆的,此起彼伏的,无法停歇的哀乐。
小勇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那木板车前,把拐杖重重扔在地上。他的双脚笔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为蹬脚过于用力,那厚厚的白纱布上又渗出一星半点的血红来。但他不管,抬起右手,向木板车上的阵亡的将军,重重地重重地行出一个军礼!
小勇稚弱的脸上滑下两行泪,沾湿了他病号服的衣领。他大声地,声音嘹亮地行了个军礼——“早上好;小勇报道,将军!”
声音,穿破清晨!
医院里的人们,来往的行人、当值的医生和护士、伤病的兵将们,但凡能出来的人们都缓缓地聚在这处,在清晨的微光和微风里默哀。
又一位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