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盎,香气清新,而土黄大杯之中,茶土漂浮,抖抖扬扬。九华醒来,坐在椅上好奇张望,蓦然问道:“大师父,为什么你喝的茶和我们不一样呢?”金算盘龇牙咧嘴,暗呼糟糕。那和尚眉色愁苦,道:“我们是穷庙,多年没有钱财入门。给你们的都是好茶,但能省一点算一点,我自己便将就着喝些茶末陪伴吧。”此番话一出口,穆双飞呵呵而笑,神色无异,那钟月敏、紫姬和九华的脸上却都挂不住了,面面相觑,颇为尴尬。紫姬斜睨穆双飞一眼,小声道:“相公,要不——”虽未言明,意思却赫斯真切,穆双飞会意,笑道:“我毫无异议,余下的,便由金老板拿主意吧。”金算盘暗暗骂道这个和尚好会讹财,无可奈何之下摸出十两银子,双手托着放在案上,心中恚怒,脸上却满脸堆笑,道:“我们也是诚心敬佛之人,这点意思,还请笑纳。”和尚慌不迭接过,握着手中把玩半日,方小心翼翼纳入袖中,合十称谢。金算盘将那一杯茶仰脖子喝光,暗道这茶好贵,可值二两银子一杯咧,万万不能浪费了,又见九华抱着杯子极不老实,急忙喝道:“人家大师一番心意,你便是再觉茶苦,也该喝完。”九华吐吐舌头,嘟着嘴将杯中水饮尽,然后平端着小白瓷杯给金算盘看,杯中只余绿叶,并无余汁。金算盘又瞧着钟月敏等人,二女知他心疼十两银子,相顾莞尔,也将茶水喝完。穆双飞笑道:“如此好茶,应该慢慢品,如何牛饮?”金算盘赔笑道:“穆公子说得甚是,可见我们皆是不懂品茶的。”不过一会儿,又有小沙弥送上几根黄瓜,说道是庙中自家栽种的,很是甜洌。穆双飞笑道:“大师不消客气,恕在下直言,山门台阶之上,不知铺垫何等物什,堪为防妖么?”和尚叹道:“近日来,常有妖怪在寺庙作祟,搅得鸡犬不宁,我们几次三番要去缉捕,偏偏那妖怪甚有些能耐,来无影去无踪,好难擒拿。后来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在山门台阶上铺垫‘显妖散’,只要妖怪踩踏其上,入了庙来,就能留下足迹,任它怎么隐形也藏匿不得踪迹。好几次捉得它,结果又被逃了。”众人悚然,齐声道:“果然有妖怪么?”
正说话之间,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响,旋即有个小沙弥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大声道:“信久大师兄,不好了,咱们大雄宝殿的半斤香油,都被妖怪给偷吃了。”那信久和尚大吃一惊,手中抖动,却将土黄大杯子磕碰翻倒,水裹茶末泼了一桌,顺着桌角边缘滴滴答答溅落。当下不敢怠慢,随着小沙弥心急火燎地跑到大雄宝殿,但见十余小沙弥皆执捏扫帚簇拥于殿门旁,见了信久,齐声叫道:“大师兄,妖怪又来惹事了。”信久对着一个年龄稍大的少年僧人道:“信方,今日是你值班守戒吧?”那少年僧人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将扫帚凌空虚击,嘟哝道:“那妖怪尚在大雄宝殿之内,被咱们围了退路,逃不开去,稍时待它出来,老子非得一笤帚劈死它。”旁边有沙弥叽叽喳喳相顾道:“阿弥陀佛,咱们出家人不杀生,打它个半死就可以。”“不错,非要教它也尝尝咱们的厉害,否则还真以为你我俱是好欺负的。”“殿后的大门可堵住了,休要咱们筹划仔细,它却从后面一溜烟逃走。”“早就锁好了,还添了一把锁,且说了,信石他们不是也过去戒备了么?”纷嚷时候,大殿内突然传来“啪啪”几响,有人急道:“不好,它在翻开功德箱。”信久和尚哼道:“箱子空空,一个铜板都没有,倒是我这上有一吊钱咧。”从袖中摸出先前钟月敏送给他的一串铜钱,捏着绳结,叮叮当当摇晃起来,暗下却朝他信方师弟使了一个眼色。信方会意,提着扫帚斜走几步,贴着门楣悄悄站立。铜板相撞的声音传播出去,飘入殿堂,不多时,就看一个状若狸猫的毛茸茸大头探了出来,下面拖曳一条极其长阔的黄白相间之尾。说时迟,那时快,信方怒瞪双目,飞身而起,骂道:“你这招厌的,偷了我们庙中多少物什,今日是我轮值,你也赶来捣乱,害得本小佛爷大丢颜面。”扫帚头结结实实打在狸猫脑袋上,疼得它大叫一声,哧溜跑回殿中。众和尚见信方得手,莫不拍掌大笑。里面却传来骂声:“呸,你们这座穷庙,有个狗屁值钱东西。我这千岁徒孙来此,其实是抬举你们,偏偏一群秃驴,不识好歹。”信久和尚将铜钱收起,冷笑道:“既然晓得我们是穷寺,你还贼心不泯,但有机会便来游荡觊觎,岂非正说明你是个甚没有品性的贼妖?”恐进去被那厮从暗中陡然施袭,所以亦不敢贸然闯入擒拿。那妖怪不慌不忙,道:“天子尚且知道微服私访,我这千岁徒孙,自然也能放下架子,降低尊贵,时不时来此体恤穷和尚生活疾苦,如此良苦用心、大义仁度,岂是你们谙懂的?”信方雄赳赳昂立最前,喝道:“偷吃了香油,尚好意思如此辩逞口舌,羞不羞啊?”话音甫落,劈面一物打来,躲避不及,脸上登时黏糊糊的,伸手一摸,却是一滩黑油,听里面妖怪狸猫妖怪叫道:“那油也不知放了多少年,黑乎乎早就不堪使用,我不过喝了两口,便欲呕吐得天翻地覆。这油捏成膏,膏可捏成球,你要便给你。”信方气得浑身发抖,回头道:“大师兄,这怪物委实欺人太甚。今日我就将之缉捕归案,非得好好教训它一番不可。”提着笤帚冲突入殿,方走不过旬步,周围风声响动,却是那妖怪提着木鱼、锣鼓、烛台等物不停抛来。众和尚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忽然一条人影闪过,原来信方跌跌撞撞逃出来,满身尘垢,灰头土脸,实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信久忍耐不住,扑哧而笑,转瞬整肃脸容,正色道:“师弟,敌暗我明,不可鲁莽。我本该拦你的,孰料你动作迅捷轻快,眨眼工夫便进入了。”信方本想说大师兄你武功最好,拳脚兵刃、轻功身形俱属上乘,倘若你能带领众师弟闯殿捉妖,那可恶的狸猫妖怪哪会如此肆意张狂啊?想了想,毕竟缄默不言。
此座寺庙,原本就是荒芜之所,破落颓废,还不及此时光景,也是信久和尚来了以后,自己布金施银,请了小镇的泥瓦油漆工匠好好修缮,方重新略显气象。说起这信久和尚,初时并非出家人,乃是窜走闽南一带的独行大盗,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后来得了神人点化,遂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遁入佛门为僧,游走各地行善积德,了偿昔日犯下的种种罪孽过错。他游经至金壶镇时,见此地孩童少年孤苦伶仃,心生慈悲,于是便收了他们为师弟,共同在此庙修行礼佛,暗道待他们大了以后,该还俗归家,该做什么事业,还做什么事业,岂能将大好韶华都虚耗在青灯木鱼之上?此刻他站立于大雄宝殿之前,听里面尚是“噼里啪啦”响动不歇,正是妖怪性起,提着殿中的东西胡乱抛掷,嘻嘻笑道:“你既然是什么尊贵之人,如何还学着泼妇市井一般,乱扔乱砸咧?简直有败你的斯文。”那狸猫妖怪得意道:“和尚,这你便就不懂了,有钱人家的老爷,若是胸中不甚痛快,便会挑拣几件东西抛砸泄气。”穆双飞、紫姬和钟月敏等人站立最后,瞧此热闹,相顾莞尔。金算盘叹道:“荒谬,荒谬,有钱人家的老爷,发作脾性,有谁舍得扔自己的东西?也不知这糊涂妖怪,哪里听来如此传闻,便东施效颦,反落得不伦不类,贻人笑柄。”九华大声道:“跑到人家家里砸东西,便在妖界之中,也是下下之品,唉,可怜,可怜。”旁边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小沙弥奇道:“小施主,它怎么可怜了?”九华吐吐舌头,道:“它分明是个下下妖怪,偏偏还要自诩为甚么尊贵之妖,此乃得了‘痴心妄想症’也,大夫郎中也看不好的,岂非可怜。”那小沙弥连连点头,道:“果然可怜。”殿中狸猫妖怪怒不可遏,大声道:“放屁,放屁,谁可怜了?谁又要你们可怜?”信久和尚听风识音,那脚步虽微,却也知它慢慢朝殿门挪来,不动声色,叹道:“既然它是如此可怜之妖,我们也不用和它为难了。想小镇乞丐咱们尚且能容忍垂悯,对它尚不能网开一面么?”狸猫妖怪气道:“这个屁愈发臭了,敢说本千岁徒孙连乞丐都不如么?简直混账之极。”
信久和尚蓦然飞身而起,如箭一般窜入殿中,手出如电,疾扣妖怪胸膛。那狸猫妖怪正偷偷摸摸趴在门楣旁的一根柱子边,距离大门不过五六步远,见状大惊失色,急欲躲避,却早被信久和尚中途换招,一把揪住了毛茸茸的颈脖,喝道:“出去。”身体登时如断线的风筝,摔跌而出,双足落地,自知亟该逃跑,孰料竟拿捏不得身形,“噗通”卧倒于石砖之上。此妖体量未大,不甚沉重,少年信方恨它教自己受辱,胸中恚怒难平,跟上去飞上一脚,把妖怪踢下台阶,落在院中。那狸猫倒也反应机敏,乘机从谷道喷出一股黄烟,这等猫釉之属,其屁最是熏臭无比,周围小沙弥莫不掩鼻甩袖,撇下扫帚落荒而逃。钟月敏见状,从地面摸起一块石头,凝劲抖发,正击中狸猫侧背。信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偌大的箩筐,顾不得余臭,拖曳着冲了过去,将妖怪反扣于内,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满脸喜色,高声喊道:“这招厌的被我捉住了。”信久和尚愣了愣,蓦然脸色大变,提醒道:“却也未必,狸猫擅长挖掘地洞。”七八名小沙弥换了扁担赶上,围住箩筐,待信方掀起一看,忍不住破口大骂,直说那妖怪不是英雄好汉,专会行此伎俩。原来须臾工夫,狸猫便在地上刨了一个地洞,窜匿其中,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信久和尚笑道:“罢了,罢了,亏它能有如此本领,咱们走吧。”依旧请了穆双飞等人回客房喝茶,那茶叶可连泡数杯,其香味不散,再看黄瓜,不知何时被人咬过,上面尚有齿痕。金算盘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信久和尚苦笑道:“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