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爷行宫,距离河岸略有一段距离,所以顺着河岸渐至土坡,上面倚靠树林之小道,便停着几驾马车,皆细竹青帘,称不得浮奢豪华。八王爷和九王爷不同,后者行事举为,大多张扬鼓动,热闹沸腾,前者却堪为低调。待下马来,放眼望去,但见行宫气派宏伟,然围墙檐造,都是土色凝重,不见什么琉璃彩瓦、画梁雕栋。台阶之下,左右林立官兵,都是盔甲分明、兵刃森森,皆是百里挑一的精装好汉,服色和朝廷制兵似有不同,听那王官解释,方知道是八王爷的贴身禁卫之军,因双肩护甲镶嵌豹皮,所以唤作“豹缇骑”。台阶之上,站立一排王府家丁,衣裳不甚华美,可是材地质量,俱属上乘。众人踮足而盼,皆想瞅瞅这位长安郡主是何等模样,以前也有耳闻,言及此位千岁,莫不都是“暴戾”“凶悍”“霸道”云云。此番见王官归来,下马的不过是个三缕长髯、背负药篓的郎中和一位褐皮厚皱之江水渔翁,又是诧然,又是好笑。那王官自是尴尬无比,硬着头皮请曹甲重和渔翁从阵列中走入,拜谒八王爷。大堂之上,八王爷的表情令人深刻,既觉愤怒,又觉好奇,却也不肯失了风度,遂命人看茶伺候,片刻之后,便传令劳役将编制好的竹排故意从厅前抬过,半是胁迫半是玩笑说道长安郡主要是大摆架子,他便把这些竹排悉数用绳索连串起来,横贯睡眠,不教乌艄船成行。曹甲重娓娓道来,那边老艄公撩帘而入,笑呵呵说道:“小老儿今日算作长见识了,那位千岁,富态逼人,贵气盎然,果真和咱们常年跑船摆渡、铺网打渔的穷困人不同。”掌中托着一锭银元宝,顺着大伙儿面前晃动,嗫嚅道:“也不晓得劳作多长时刻,小老儿才能赚得如此许多财富。”金算盘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哼道:“不过一锭银元宝罢了,算什么财富?”九华笑道:“就是一锭元宝摆在金大哥跟前,他也不动心的。”金算盘点点头,旋即涨红脸,嘀咕道:“谁说的?商家利润无论大小,皆不可轻易放过咧。”
几人正说话间,外面忽然有人叫道:“长安郡主可在舟上,在下韩福龙,特来拜谒。”曹甲重道:“这位韩福龙,乃是八王爷亲卫军中的一员猛将,地位非同小可。这时请来请驾,足见八王爷诚意。”钟月敏羞臊得霞绯映桃,跌足道:“烦死人了,我不信他们真会在前面水面横加竹排,我们快些起锚开船,早早离去才好。”艄公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走了,小老儿我还得在此水面上谋生,要是因此惹恼了那位千岁大人,发作责罚下来,只怕我的性命,却比草芥尚且不及。”钟月敏气道:“你是得了他的银两,所以才不肯开船。”艄公叹道:“便是不给我银两,只冲着他的威风和权势,我也不敢妄自拔橹而游。”外面声音愈发高扬宏亮:“船窗内烛光通明,如果郡主未能醒转,怕也无人敢点火骚扰吧?夜风寒凉,水面隐晦,行船晚走多为不便,诸位何不随末将回去,好好安顿歇憩一番。家主人有谕:今日见了驸马和郡主,把酒言欢,洽聚闲聊,到了明日,绝不敢阻拦汝等行程。要是不去,末将也为难甚紧,只怕——”不及说完,钟月敏已然将头探出窗口,应道:“只怕便将航路堵塞是不是?去,去,难不成还怕你们千岁是老虎,吃了我们么?”韩福成喜道:“郡主真是巾帼,末将佩服。”金算盘和九华交相递了一个颜色,心想:“佩服她什么?不过就是八王爷纵为老虎,她却是虎中之王的母大虫。”当下留下曹甲重和老艄公看船,众人踩着踏板上岸,韩福成见了钟月敏,暗暗夸赞,心想果然是位美人,只可惜眉宇之间煞气太重。瞥见穆双飞,又是一阵感慨,暗道世界却有这般美丽的男子,只怕潘安宋玉,亦不能及之,待看见后面的紫姬,立时头晕目眩,几乎难以自持。九华恼怒,大声叫嚷道:“这位大叔,你盯着人家老婆不放,太不成体统。”金算盘道:“穆公子是驸马,穆紫夫人身份,自然也匪同寻常。”韩福成回过神,吓得急忙抱拳,道:“末将没有别的意思,诸位请上马车。”
第九十九回 行宫王府(上)
此番接驾的马车,和先前不同,竟隐约有了几分浮奢之意:拉套的马匹,由两匹增至四匹,毛鬃雪白,双足乌黑,皆神骏高大、威武异常;辕色金黄,乃纯金薄片贴附而成,被兵上襄护兵卒的灯笼映照,流华飘逸,灼灼闪耀;篷壁选材妙致,细竹密编,映染风雅凤尾,恍惚画意,依稀诗情;车轮辘轳齐整新漆,神气飞扬,滚滚桀骜。五人坐在车内,左右环顾,臀下垫着的,是金丝银线盘花纹绣的鹅绒软垫;背后靠着的,是名贵黑绸仔细包裹之雪棉团垫;香气阵阵,如桂似兰,沁人心脾。
随着韩福成一声吆喝,车马缓缓而行,山路不甚平坦,泥石错落,草根纠致,然马车之内,却不觉多么颠簸。穆双飞笑道:“此车必然经过名家设计,否则焉能如此衡稳?”紫姬掩嘴莞尔,道:“其实都是冲着钟妹妹的面子,否则咱们平民百姓,哪里受享得这般富贵?”穆双飞道:“她的姓名固然天下闻名,不过人家更是冲着‘长安郡主’四个字来的。”九华趴在窗口朝外眺望,正撞见韩福成骑于黄骠马上,手中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吞云吐月刀,旁边兵卒俱皆昂首挺胸,步法不紊,回过头吐吐舌头,道:“好厉害的架势,我想评书中的钦差老爷出巡,也不过如此吧?”金算盘道:“气派是够大的,不过看护亦颇严密,坐上了车,再要逃走,只怕不易。”钟月敏呸道:“既来之,则安之,再要动起逃跑的念头,传扬出去,岂非被人笑话?”几人说说笑笑,全不顾外面豹缇骑军阵挪移动静,所过之处,草木惊悚、夜鸟飞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刻,便觉马车停了下来,韩福成高声叫道:“行宫已至,劳请郡主千岁和驸马下车。” 穆双飞将身体朝旁边微微缩让,道:“你请吧?”神情揶揄,似笑非笑。钟月敏脸色微红,道:“你先出去。”话音才落,便听得外面有人齐声叫道:“有请长安郡主千岁,有请驸马爷劳驾下马。”穆双飞呵呵笑道:“人家礼仪恭敬,非要你第一个出去不可,我这‘驸马爷’,自然便随着你的屁股后面。”钟月敏咬着嘴唇,浑无动弹,蓦然对着窗外叫道:“女子三从四德,作妻子的,怎能在自己丈夫跟前炫耀?且休说我不承认这个什么‘长安郡主’之诰封,便是真是朝廷千岁,亦不敢擅越于自己相公之前。”她声音清丽高亮,脆若银铃,然字字句句吐出之际,便好象一把小锤在胸膛急促地敲打自己心脏,待一口气说完话,面色红得好像红布一般。穆双飞笑道:“你这是——”不及说完,钟月敏忽然抬脚而起,足底不偏不倚踹上他的背部,用力甚巧妙,贴触轻柔,但接合之后,便即陡出寸力,道:“你先去应承。”穆双飞猝不及防,“哎呀”叫唤,便往外倒下。他本就最靠着篷门,趁势双手在两厢壁上拍推,轻飘飘便如一只大纸鹞子飞了出去,在半空翻转数个筋斗,逸洒自在降落地面,尘土不起。王官和兵卒见之,忍不住大声叫好。
紫姬见之,登时瞠目结舌,樱桃艳唇几若惊呼,急道:“钟妹妹,你如何——”话未半及,慌不迭探头朝外张望,待见行宫前百余盏照明灯笼之下,火光亮如白昼,穆双飞于匆促之间兀自手脚不乱,搬弄甚为优美的一个姿态跃下马车,方才幽幽叹口气。她撩帘微动,于王府之前众人瞧来,却正可谓惊鸿一瞥,大半怔怔呆呆、张口瞠目。韩福成跳下马,喝道:“都瞧什么,对于驸马爷的二夫人,焉能如此失状无礼,便不怕王爷责罚么?”训斥如是,但他自己也不免悄悄斜睨窥探。韩福成乃是八王爷豹缇骑首领,武功高强,声望颇重,所以一席话送出,众人皆唯唯诺诺,不敢吱声,胆小的急忙低下头,垂首握捏,恭恭敬敬极显殷勤惶恐;胆大的心中暗暗嘀咕,虽沉下脖子,眼珠子却不断朝上眼皮挤去,希望再看紫姬一眼。钟月敏笑道:“紫姊姊忒也胆小,他的本领修为何如, 别人不知,你我也不晓得么?我就是接连再踢上一百脚,也撂不下他。”紫姬拍拍胸口,道:“也是。”继而扑哧嫣然,笑道:“刚才为相公失措担忧,反证我沉不住气咯。”她斜着身体依靠篷壁,道:“驸马爷已经下去了,郡主何不跟着下去?”
果然,外面迎候之人又起身叫道:“恭请郡主降阶。”钟月敏秀眉微蹙,抱怨道:“什么‘降阶’,他们语气口舌划一不紊,难道是平时便受过训练不成?”紫姬道:“王府之人,毕竟和寻常官吏、百姓不同,凡事都要讲究个气势和体统。”她双手握着辕杠,笑着说道:“钟妹妹,你可别再想将我踹出去。”钟月敏脑中灵光闪动,跟着笑道:“姊姊是优雅女仙,我哪里敢造次,有的人太过龌龊邋遢、小气吝啬,那才该被扔出去呢?”金算盘闻言,甫觉不妙,才要蹬脚后退,孰料钟月敏手出如电,迅捷无比,瞬间便扣上了他的肩膀,娇斥道:“男子汉大丈夫,躲什么?”金算盘又气又怕,怒道:“你别仗势欺人。”“人”字才刚出口,一股偌大劲力把自己朝前疾拉,把持不住,瞬似离弦之箭飞出。穆双飞眼疾手快,双手平展,架着他的腋下,嘱咐道:“小心,双脚不可太过僵硬。”金算盘稳稳当当站正了,额头已然你暴出涔涔冷汗,凝成水珠顺着鬓角、脸颊流下,颈脖见潮乎乎湿津津的,心火*,忍不住骂道:“这个臭婆娘,手脚奇快,教人防不胜防啊。”韩福成在不远处瞪起眼睛,指着一个身姿不正的兵卒吼道:“千岁之前,焉能放肆。得罪了郡主,会有好果子吃么?”那兵卒急忙吸气挺胸,头抬得较同伴尚高出三分。金算盘见韩福成的刀尖似有意无意指向自己,禁不住打个突突,暗道此员虎将指桑骂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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