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绸面子背心的女子转身回头朝他们这边望,似乎听到了什么,她的瓜子脸上表情温怒,眼睛一动便如波光潋滟,简直令人目炫。宝亲王“啊”了一声,言罢才觉得失仪,同时好奇于汪博深的态度,因为这人给他的印象颇为冷傲,尤其刚才那句话,好像多少佳丽都是庸脂俗粉,竟无一人可入眼。然今番见到绝色佳丽,不知会有如何的感触,假如依然是风清云淡的态度,难免假道学的嫌疑。等到他转身去看汪博深,后者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一对视,汪博深顿时明白弘历探视的眼神,他笑道:“色眩于目,果真是美人。”弘历被他窥破心事,“哼”了一声,施然而去。
大家这才开始拉弓射箭,蒋继善心里还巴望着那个美人能回来观战,尤其卖劲,他的本事也是有些的,十箭射中了九枚,得意得很。弘历更出色,十箭全中,高柏辉带头叫好,园子里呼声一片。等到场上的人全试过,弘历才想起来漏了一人,他对汪博深说:“你虽是个文士,也该来试试。”蒋继善听罢第一个应和,大声道:“汪兄弟,好歹玩一把,输了也不丢人,反正你和咱们这些粗人不同。”这句话俨然把在场的旗人都引为粗鲁,弘历微微蹵下眉头,汪博深都看在眼里,知道宝亲王很不喜欢此人。于是他决定接受蒋继善的挑衅,只见他报之一笑,以一个极潇洒的姿势翻身上马,瞄准后连发几箭,竟然皆中靶心!众人惊叹声里,汪博深拿起最后一只箭——这次的瞄准过程很长,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吃力。终于,嗖得一声,长箭破空而出!可惜,箭脱了靶。蒋继善心里大笑,弘历却不由暗叫声“侥幸”。等他拿箭在手,犹豫着该赐给谁时,汪博深朝蒋继善的方向努努嘴,弘历知道他不肯抢风头与人争霸,便将箭赏给蒋氏。
箭,是用心来射的,箭,也是用来射心的。射箭之前先要摆正了自己,摆正之后,就算是没有射中也不要怨别人,该甘拜下风的时候就要服输,这才是为君子所推崇的礼仪和风度。弘历心里明白,这次比试,看起来是自己全胜,汪氏和蒋氏并列第二,但汪博深显然有所保留,蒋继善是用尽了全力,自己介于两者之间。而论起那种沉着冷静的态度,汪博深又高一招,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夺冠者。能文善武,为人懂得谦逊藏拙,行事慷慨磊落,此人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弘历那种由于箭术被人超越的不快顷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当权者笼络人才的热心。他左手引汪,右手牵蒋,笑道:“都是少年英才,走,随我一起去见怡亲王!”这么快就被宝亲王引为良伴,而且能见到掌管天下军机大事的怡亲王,众人不由露出艳羡神色。汪博深却在此刻,看到人群中一个熟识的身影一闪而过,等他再想细看,那人早就隐遁不见,汪博深在满心疑窦中离开园子,却仍然忍不住回首张望。那个人他太熟悉了,此刻他应该在菜市口为父亲刘庆生收尸,怎么会出现在高府呢?
作者题外话:它一出生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力,仿佛并非我亲手写出,而是故纸堆里发现出来的前尘往事,一经开启,情节便纷沓而至,不用过多思索,不必苦心孤诣,每次动笔前心潮澎湃,好像面对的不是艰苦创作,而是一场由我来做观众的大戏。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刺客
杏眉已经见过余少棠许多次;却好像从来没记清他长什么模样,以至于当高府的人让兄妹两个在后院吃寿辰点心时,看到被一群拿着拉弦、操琴、司鼓的师傅拥簇而来的集庆班名角,杏眉竟然有些认不出这个人就是家中墙上的那位“吕布”。余少棠拿手的是长靠武生,台上经常头戴盔、脚着靴,不管是唱腔、表演、功架、武工都能处处见好,尤其是一张嘴,开口就能声韵夺人,无论武将的英俊洒脱;文生的清秀飘逸,他都不在话下,在京城红了至少有十个年头。但杏眉通常能见到的,都是戏台上浓墨油彩后的周瑜或吕布,而非素面的他,所以当看到余少棠本人并没有台上那样的气势和神采,杏眉心里很有些失落。小炉匠此刻正忙着吃点心,没留心到妹妹。直到听见走廊里胡琴的声音,才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人?”杏眉见哥哥嘴里含满豌豆黄,一副馋样,没声好气地说:“余少棠!”
“鱼烧汤?”小炉匠迟疑地说。杏眉被他这个回答逗笑了,嗔道:“就知道吃!舌头都吞下去了。”小炉匠嘻嘻笑道:“舌头吞了还能长出来。”杏眉不理会他,自顾感慨道:“余师傅是集庆班的名角,唱功好;扮相也好;一口气能翻七张桌子!”一般武生能翻三张桌子已算不错,杏眉故意夸大其辞,为得是吸引小炉匠的注意,好让他不要小看自己的偶像。仿佛觉得份量还不够,杏眉又加了句:“阿玛最爱看他的戏,他说这种戏追求的是一种气魄和霸道,要的就是噶蹦脆!”小炉匠正听得似懂非懂,猛然见一个容长脸的俊美男子站在门前笑说:“说得对!”杏眉回身,见是个陌生人,可眉目间又有几分熟稔,略微动动脑子,她就脱口道:“花云魁!”花云魁是集庆班当家花旦,也就是那位演貂蝉“貂蝉”的旦角,在一般女观众心里,地位比余少棠还要高,因为他的扮相娇柔妩媚,卸妆后的眉眼也是偏于俊俏一路的,是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们春梦中的人物。小炉匠见了他,竟然放下筷子,忍不住称赞道:“好漂亮的男人啊!比前面那个好看。”
杏眉没有附和这话,她放在集庆班上的那双眼睛还来不及收回,只能追随着诸人一路远去,直到被一扇雕花门隔断才罢休。这时她才想起来要替余少棠辩白几句,奈何当她终于决定说出口时,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唯有想要说出口的那种迫切感仍异常鲜明,简直令人耿耿于怀。
京城有不少权贵人家的名票大王; 一入梨园中,不问家国事,堪称戏痴。集庆班常去唱堂会,富贵宅门里也走了无数遭,因此高府的排场在他们看来也是寻常,无论头牌还是跑龙套,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周围的华丽阔绰,丝毫不能引起诸人的注意。高府的人看在眼中,心里深为纳罕。这种不亢不卑的气质,尤其在余少棠身上最为明显。当高府一个管事的半信半疑地问:“余师傅,都说你的功夫比行云社梁师傅还好,可有这回事?”行云社的梁川也是梨园奇葩,在内行看来武功技巧有余,可惜整体神韵不足,行家有句话说:技巧长练可成功,神韵点拨还靠悟。就为着梁川的悟性不足,完全不能和余少棠相提并论。这点不便明言,余少棠为人虽谦逊,却不肯自贬身价,于是他微笑道:“梁师傅很厉害,我也佩服。”管事的不甘心,继续追问:“那今天的戏码,您能翻几张桌子?”余少棠笑意更浓,说:“只要高老爷喜欢,四张、五张,随便!”
“痛快!”那个管事说。花云魁上前一步,不满道:“今儿不是都说好了,怎么临时要改?”管事的被质问,本来要发火,一见是他,转而笑道:“花师傅,放心,有你露脸的时候。只是今天十三爷来了,他是行伍出身,最喜欢打打杀杀的。不知道你们今天戏服和家伙带足没?”余少棠指指身后几个大箱子,道:“有名的几出,《长坂坡》;《挑滑车》,《战渭南》,都能演。”花云魁插嘴道:“还有集庆班拿手的《四郎探母》。”此话一出,立刻被余少棠以严厉的眼神予以责备。原来满人忌讳岳飞抗金,连带着戏文里和契丹匈奴有关的,都不能提。花云魁心直口快,而余少棠身兼班主重任,肩上还挑着许多人的生计,思虑自然要比师弟周到,为人也谨慎许多。
等到诸事妥帖,只等待会上妆,余少棠这才有功夫环视周遭,果然是宰相府第,深宅大院,气派地很。等到他眼睛巡视到了院门口,却见两个少年正在好奇地朝里张望,一个少年虎头虎脑,圆眼阔嘴,另一个则显得清秀可人,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扑闪闪地,见到他后便害羞地垂下眼帘。余少棠心事满怀,没有功夫细究,随即就将双目移开。但是着魔似的,不一会又他忍不住朝院门口去看,两个少年早就不见影踪。
原来杏眉是想听戏的,哪怕听到集庆班的人吼那么一嗓子也好。奈何小炉匠胆小,怕回晚了遭师傅骂,故此只好早早离场。两人在家丁的引领下,刚走到一个角门口,就听见背后有人慌张地扯直嗓子喊:“把后门和角门都赶紧关上!前面出了人命,谁也不许走!”两个孩子吓得没了主张,只能任凭人推推搡搡,又回到刚才那个院落。同时见高府上下都慌做一团,丫鬟仆役皆失魂落魄。集庆班的人还没来得及上妆,也被困在院里动弹不得,最后还是余少棠拦住个管事的询问究竟,那人语无伦次道:“听说是前面出了刺客,有人丧命了。”刺客是要杀谁,又是哪一个命丧黄泉,这人也说不清,反而是余少棠安慰他道:“高大人府上戒备森严,人手也多,肯定不会有大事!”那人点着头,一路小跑而去,片刻又蹵回来,说:“对不住了,现在要查同党,前厅所有宾客都不能走,余师傅您也出不了门!”余少棠点点头,叫众伙计莫要心慌,也不要随意走动,等高府排除嫌疑,自然会放大家伙走。转身回头,就见两个少年缩在角落里惊慌失措,显然是吓坏了。余少棠忙叫大徒弟荣青过去好言安抚。荣青过去,拍着胸脯,大言不惭道:“莫怕,有余师傅在呢!”
要说这件因刺客而引起的意外,实在险象连生。
那宝亲王引着汪、蒋二人来到花厅,见了怡亲王,少不得把这两位才俊夸奖一番。怡亲王只知道汪博深学问修养深得其父真传,诗词翰墨皆工敏清新,没想到骑射上也很有功底。然而一番简单对话后,怡亲王他又有新的了解,觉得此人不仅谈吐大方、词语得当,比起乃父的耿介,更添一分圆融随和,对他不由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