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雷说得欢快。公孙筠秀凑近了,果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一想到自己在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却在那里好酒好肉地享受着,公孙筠秀不禁心生恶气。
“你们这么高兴,可是在大王面前邀了功?”
陆惊雷只当公孙筠秀是气他晚到,并未留意到其他反常的地方,“都是应得的,不存在邀功不邀功。不过……”
屋子里乌漆抹黑的,只能看清个人影。公孙筠秀满腔怨怒,总觉得陆惊雷此时必是一脸春风得意。耳朵里嗡嗡直响,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程仕之透露的消息。
大王要将六公主贺兰端绮下嫁给陆惊雷了。陆惊雷既是将军,又是驸马,未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平王倚重陆惊雷,见他飞黄腾达自然高兴。再加上六公主又是王后之女,如果周旋得好,必能左右逢源。
而她公孙筠秀算什么?从前不过是平王随手赏他的一名小小婢女,现在更是背叛了陆惊雷,怀上了三王子的孩子。
三王子临终前胡乱编派的一番谎言,也许让她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使她的整个人生被迫步入歧途。
之前公孙筠秀还只是身份配不上将军夫人这个头衔,如今她连人品都低贱到了尘埃里。莫说成为陆惊雷的正妻,就算是做妾,顶着这水性扬花的名声,只怕也不能够了。
公主却不同,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纵使脾气高傲些,性子犀利些,仍是无人可以比肩的上上之选。更何况她还是一位百里挑一、清清白白的美人,更更重要的是,她还曾对陆惊雷芳心暗许。
公孙筠秀感觉自己与陆惊雷的缘姻还没来得及刻在三生石上,手里的红线就被人硬生生的扯断了。
她知道程仕之告诉她这些,必然没安好心。可任她做足准备,程仕之的话还是让她轻易失了分寸。这世上,除了肚子里的这块肉,陆惊雷是唯一与她紧密相联的一个人。而正是因为这个人,她才愿意吃尽苦头,孕育肚子里的这块肉。
他们是一体的。她与孩子是一体的,她与陆惊雷也是一体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六公主如果横插进来,等于要割断她与陆惊雷的连接。一刀刀全是血肉,未曾真的动手,她已预感到清晰的疼痛。
“不过什么?不过能把公主娶回家,也不枉你为北泽出生入死这些回?”心头的刺忽地蹿跳到舌尖,随口吐出来,扎在了陆惊雷身上。
陆惊雷掰过她的脸,不明白她为何阴阳怪气。
“你在说什么?”他问。
公孙筠秀咬咬牙,别开脸,泼水一般将心事抖落了出来:“大王要把六公主许配给你,你高兴也是应该的。”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见陆惊雷并不反驳,公孙筠秀原本抱着的希望,咣当摔落在地上,一瞬间跌得看不出原形。
不该哭的,孕妇最忌伤神,可她的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落。
意识到自己听上去很像是在避重就轻,陆惊雷连忙解释说:“大王要把公主嫁给我只是外头的传言,他本人并没有提过,你何必操心这些没影儿的事?”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来什么风?大王都没开口,我总不能自己去和他说我不要公主吧?这不是存心抹他的脸面吗?”
陆惊雷嚷嚷的并没错,可公孙筠秀再一想,大王真要是金口玉言说出来,这事同样没有转寰的余地。陆惊雷是朝中大将,大王就算叫他去死,他也不能皱一下眉头。更何况是让他迎娶公主这样的美事?
想着他横竖都躲不过,公孙筠秀只觉得两眼发黑,胸口绞痛。
“竹儿?”
陆惊雷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终于从她的动作语气中瞧出不妥来。手心也沾湿了,全是她的泪水。
“怎么还哭上了?好端端的瞎想什么?净给自己找不痛快!快别哭了!”陆惊雷觉得她今晚有点不可理喻,却又不能撒手不管,气闷之下语调更显不耐。
孕妇本就容易情绪泛滥,公孙筠秀已经胡思乱想了一晚上,早就掉进了牛角尖里。如今被陆惊雷这一嚷嚷,整个人更是委屈至极,说出的话也与理智彻底分道扬镳。
“你既然要娶公主,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无力与她一较长短,更不想阻了你的青云之路。你走!你走!马上离开!不要再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捶打陆惊雷,陆惊雷也不是细腻柔和的性子,当即就有些恼了,抓住她的手高声质问:“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公孙筠秀瞬间清醒了不少。知道说出程仕之,很可能惹来一场风波,只好将双唇闭得比蚌壳还紧。
他的五官在黑暗中模糊不明,公孙筠秀鼓瞪着双眼,却什么都不看清楚,眼泪汪汪,停不下来。
“程仕之和你说的?”
陆惊雷细想一下,这府里与他有过节,巴不得他与公孙筠秀一拍两散的也只有程仕之这个家伙。他也是一点就着的脾气,公孙筠秀跟他闹腾,他又不能把气撒回去,自然得再找个出气桶。
见陆惊雷刷地一下站起身,拔腿就往外闯,公孙筠秀慌了,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抱住他。
“你去哪儿?!”
“我去问问那个姓程的,到底是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没根没影就和婆娘一样乱嚼舌根,我看他就是欠人教训!”
祁山上当惯了小霸王,陆惊雷哪里是能吃亏的人?新仇旧怨积起来一数,除了把程仕之打得满地找牙,他眼下根本不想作二选!
见他这般咬牙切齿,公孙筠秀心里的委屈劲儿顿时散了个干净,哭也忘了,本能地使出全身力气拦住他,心惊肉跳的,直冒冷汗。
“这里是程家!你别犯混!”
“程家怕什么?他敢在你面前搬弄是非,就该做好挨打受罪的准备!当我陆惊雷是吃素的不成?!”
陆惊雷一身铜皮铁骨,也就公孙筠秀这一个死穴。程仕之既然敢来戳点,他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好了好了,我不信他还不行吗?”死死抱住丈夫的腰,公孙筠秀顾不得隐隐作疼的肚子,好声劝抚道:“我错了,我不该轻信他。这是我俩的事,有话就好好在这儿说!你这样闯出去,程家的护卫非把你当毛贼给砍了!惊雷……”
“现在你又不信他了?那刚才和我撒泼的人是谁?”陆惊雷也不好哄,脾气一上来就两眼发绿,尤其是沾着公孙筠秀的事,更加让他不能控制。
“我……”
虽然觉得自己刚才顶多只能算蛮不讲理,却远没到撒泼的程度。可眼下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是真怕陆家这位大爷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给人拿了还好,万一乱刀之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和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小家伙也不用活了。
“我都认错了还不行?你难道想让我跪下求你?!”公孙筠秀死抓着他不放,恨不得变成绳索把他套在床头墙角,让他走不出这屋子。
陆惊雷也不甩开她,横竖力气大,拖着她一起走毫无负担。
“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担心我娶别的女人而已。我陆惊雷一肚子花花肠子,成天想着招惹这个,勾搭那个,让你心里不安稳。你发个火,闹个便扭都是应该的!”
陆惊雷本来只想说个反话挤兑一下公孙筠秀,可说着说就真的上火了。虽然他与公孙筠秀一路聚少离多,但他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天地可鉴。大王要把六公主嫁他怎么了?那也要他肯娶才行啊!难不成六公主还能强嫁?他要是惦记附马头衔,哪里用等到今天?早在巴托的时候,就从来不缺成事的机会!
当然,这些他从来没对公孙筠秀说过,为的就是怕她多心。可现在他什么不说,她还是能凭空想像出一堆莫名的事情来为难自己、为难他。
陆惊雷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就是深海里的绣花针。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够明确了,她却仍然需要千言万语来抚慰。他若不说,她哪里知道连不可违背的王命在陆惊雷眼里也不过尔尔。他若不说,她哪里知道自己在意和纠结的东西,一早对他来说就构不成阻碍。
公孙筠秀骨子里可以强韧,但裹在骨头外面的血肉仍然需要陆惊雷的精心呵护。陆惊雷不懂,他的在意与怜惜,已然是她生命的支撑。
“我……”
公孙筠秀当然能听出陆惊雷话里责怪的意思。冷静下来细想,也知道自己前头说得有些过火。陆惊雷的心意一直都很明确不是吗?她只是慌了,乱了,因为太过在意,害怕失去,所以无法冷静。
还想说些什么,可开口只剩哽咽,除了“吧嗒吧嗒”掉金豆子,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月色自窗外流泻而入,隐约窥见公孙筠秀的容颜,陆惊雷禁不住暗自叹息。
他并不是真的气她,而是气程仕之那个挑拨离间的混蛋。见她委屈成这样,心里更是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可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先将妻子拥进了怀里。与程仕之算账不急于一时,眼下安抚好他的心肝宝贝才是最重要的。
“我早就跟平王说过,你我一条命。别说是公主,天王老子想塞人给我,我也不会答应。”帮公孙筠秀揩去泪水,陆惊雷捧住她的脸,深情而又专注地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着这一点,听到没有?”
颊边有他温热的掌心,公孙筠秀小心体会着,用力点点头,呜呜补充道:“还有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三个人一条命。”
“好,我们三个人一条命。”
“不要怪我无理取闹……我只是在乎你……不想让别人分走你……”
早在豹婶想把刘杏儿嫁给陆惊雷,公孙筠秀心里就有这样的想法。她不敢说,不想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可今晚之后她才明白,在她与陆惊雷之间,根本容不下半颗沙砾。如果不再是唯一,她会疯、会死,连一时半刻的忍耐都做不到。
“我知道。”
吻了吻她的发顶,陆惊雷忽然生出苦尽甘来的感慨。对他来说,公孙筠秀一直就是不可取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