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环当然知道事情也许不会这么简单,但程仕之怎么看都是正人君子。她并不相信他会乘人之危,毕竟他如果真有这个想法,根本不必等到今时今日。
不过,梁小环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浅见。因为李克勇在车外听见她们说话,立刻接了一句:“不用担心,宅子我已经置好了。等你出月子就接你过去。巧巧也在,她会照顾你。”
金巧巧是李克勇的妻子,也是祁风寨里为数不多,对公孙筠秀还算友善的人。
“麻烦六哥了。”
公孙筠秀挑开车帘,向李克勇道谢。冷风一下灌进来,迷了她的眼。
“夫人小心见风!”梁小环赶紧将帘子拉上。
良久,李克勇的声音又从车外传来,“不用谢我,这些事都是惊雷交待的。他为了你惹了不少麻烦,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该眼睁睁地看他在牢里受苦!”
回到程家后,公孙筠秀就开始为离开做准备。她的东西不多,主要是怀孕时为孩子做的小衣服、小鞋子。自从孩子被带走,她就没有再摸过那些东西。但这次离开,她还是特意交待梁小环全部带上。
一如梁小环所料,公孙筠秀并不打算接受程老夫人馈赠的银俩。但她没有当面推脱,而是把银俩藏在衣柜深处,准备悄悄留下。
到了离开的头一天,公孙筠秀请来了润莲,求她带自己去见程仕之。
润莲一改之前的反对态度,殷勤地将公孙筠秀带到了程仕之的面前。公孙筠秀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当她意识到程仕之应该早就在等着她去找他,她也就释然了。
这里是程家,无论是左玄成过来探她,还是她去探望陆惊雷,一切的一切必在程仕之的撑控之中。左玄成从头到尾都未避讳,多半也是有意暗示。
公孙筠秀已经无心抱怨自己板上钉钉的棋子身份,她只想快些远离这一切。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程仕之的外表已经看不出任何伤痕。
他坐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往纸上写字,一笔一划,沉着冷静,直到瞥见公孙筠秀的裙摆。一大块墨迹跌在纸上,破坏了原本的完美。
“程大人……”公孙筠秀福身行礼。
“坐吧。”
程仕之站起来,率先坐到公孙筠秀对面。他行走的动作仍然有点怪异,宽大的外袍上也未束上腰带,也许是因为肋骨骨折并没有完全恢复。
公孙筠秀依着他的指示坐下,平视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书房的门敞着,润莲与梁小环就守在门外,为他俩避嫌。
许久不曾这样直视公孙筠秀,程仕之的目光从拘谨慢慢发展成贪婪,再说贪婪变得灰败。第一次,发现她标准的鹅蛋脸上饱满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削瘦的双颊和尖尖的下巴,硬生生地割裂出棱角。还有曾经美好的双眼,总着腼腆羞涩,现在却能无所畏惧地直视他,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楚和淡淡的冷漠。
“李克勇明天来接你?”
“是。”
短暂的对谈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公孙筠秀很不自在,却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在她心底,一直觉得自己与程仕之是同一种人,习惯自制与约束,想要施展拳脚,却总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间里。
她渴望能打破边界,却总是担心之后会无所凭依。程仕之比她强,他把自己塑造成了边界。可惜的是,他也许能够临界眺望,却永远无法越到界线之外。
“我过来,只是想和大人说一句……”
自从遇上陆惊雷,公孙筠秀已经彻底离开了原来的生存轨迹,说成凤凰涅磐夸张了些,但脱胎换骨还是担得起的。
“保重。”
思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字能留给程仕之。她是真心希望他能满目锦绣,鹏程万里。而她也知道,在他的风景里,不会有自己。
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两个字,程仕之的表情比墨汁落在宣纸上时阴郁了许多。
“你来见我,只有一句‘保重’要说?”程仕之虽然极度不悦,但语调还算平稳。
“是。”
又是一场令人压抑的沉默。
半晌之后,终是程仕之先行开口,“陆惊雷是我岳父下令收押的,你知道吧?”
“知道。”
仿佛对陆惊雷漠不关心,公孙筠秀的回答依旧平静。程仕之点点头,借此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
他改口再问:“你不想知道你的孩子现状如何?”
“我想。”
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没有遗漏她眼中的闪烁,又眼见它瞬间熄灭,消失无痕。程仕之有些愤怒。他以为拿住了公孙筠秀的七寸,却发现她无动于衷。而让他更加愤怒的是,明知她要断绝所有机会,他仍然在期待她的臣服。他为自己的执念惊骇不已,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明知一开口就落下风,他却无法按捺。
公孙筠秀不答。因为她根本不知该从何答起。
“还是说,你想以退为进?”程仕之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陆惊雷没有亲自开口,却叫左玄成和李克勇来当说客,玩的就是以退为进的把戏。如今,你可是在学他?”
她早已看穿他,要将他玩弄于股掌?这念头一起,程仕之便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仿佛看到自己的肋骨上裂痕隐隐,稍有不慎,便会再次断成两截。
不忍见他用臆想折磨自己,公孙筠秀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求你,是因为我付不起求你的代价。”
“你都没有尝试,怎知你付不起?”
公孙筠秀不答反问:“为什么左大人那么笃信我可以左右你的想法?甚至有能力让你背叛亲族,投到平王麾下?”
向来知她聪颖,却没有料到她能这么快洞悉一切。程仕之撇开脸,笨拙地遮掩自己的狼狈。
“平王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王后却是日薄西山。就算王后能把我的孩子立为三王子的子嗣,他的身份也名不正言不顺。在继承顺序上别说敌不过平王,就连平王的弟弟——十一王子贺兰端康也敌不过。只要平王愿意守株待兔,最后这北泽一定会属于他。可他却偏偏如此急躁,一心想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想借着我的事,给自己创造一个改换门庭的契机吧?”公孙筠秀灵光一现,做出如此猜测。
她一早就觉得事有蹊跷。程仕之为人谨慎,与左玄成志不同道不合,又怎么会在他面前酒后吐真言?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你只说对了一半。”被拆穿的程仕之并不打算狡辩,“我想转投平王是真,但把你拉进来并没有一丝半点想要利用的意思!”
他没有利用公孙筠秀,而是想借此机会将她重新带回自己的生活。即使现在被她看穿,他依然不改初衷。
“筠儿,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本该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陆惊雷横刀夺爱,你们之间何至于落得如今这般?!他那样的粗人,连你一根头发都配不上,更别提连累你游离颠沛,吃尽了苦头……”
“够了!”打断程仕之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公孙筠秀不耐烦地说:“就算陆惊雷连累我吃苦受罪,那也是我和他的事。你几次三番挑拔我与他的关系,手段行事毫不磊落,将我记忆中的那个谦谦君子一点点损毁殆尽。我现在都快认不识你了,程清风!”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抱着与程仕之一刀两断的决心,但这并不代表公孙筠秀说得容易。现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对过往情谊的悼念。
“就算没有陆惊雷,我俩的结局也未见得欢喜……”
“不可能!”
程仕之不接受公孙筠秀的论断。他们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如果在一起,结局必然美满。
“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贤淑,我并不是一个能够容人的女人!也无法像你的夫人那样助你平步青云,如果你真的娶了我,只会嫌我是个累赘,与我相看两厌!”
从前没有说这些,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但现在眼见程仕之身陷泥潭,不愿自拔,她才不得不直言不讳。
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说得清楚明白,程仕之却完全不能领会,反而质疑道:“你是在气我纳润莲为妾吗?”
这话题该如何继续?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纳谁为妾,而是纳妾这件事本身!在这样的年代,如果强调夫妻应该是彼此的唯一,多半会被当成一个笑话吧?更何况,她的丈夫是陆惊雷。此时与程仕之讨论这些不仅毫无意义,还会徒增烦恼。
程仕之将公孙筠秀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不禁着急地解释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因为润莲是你的贴身丫鬟,我一时昏了头才会……我……如果你介意这个……”
“别说了!”
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公孙筠秀警惕地看了一眼门边。润莲就在门外,要是听到自己的丈夫这样随随便便就准备将她弃之不顾,只怕一颗心都要碎了。
程仕之却全不在乎,此时眼中只剩下公孙筠秀一个。他说:“不仅是润莲,就算是王媛在我心中也远不及你。你我有婚约在先,我可以和她提议,娶你为平妻……”
见程仕之越说越疯,公孙筠秀再也无忍耐,立刻喝斥道:“够了!程大人,史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你何苦这般自辱辱人?!你我已无瓜葛,你要娶谁都与我无关!”
她尖刻的声音将程仕之自幻想中遂出。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不再说话,只是红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无视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公孙筠秀强作镇定,说道:“你想要的,我今生今世都给不了你,所以我不能求你。但你若肯施以援手,筠秀此生必当感激不尽!”
说完,她起身要走。
程仕之跟着站起来,却牵到了肋骨的伤痛,一瞬间痛得直不起腰来。
“清风哥哥!”公孙筠秀不忍,旧时称呼脱口而出。
程仕之大手一挥,不准她靠近自己,歇斯底里地嚷到:“不要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