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解释是合理的,那就是田地的颟顸傲慢态度,超过了淖齿所能忍受的上限,才引起残忍杀机——淖齿要看看田地被吊到梁上剥皮抽筋时,露出什么模样的面孔。原文记载淖齿数落田地:“你可知道?”田地的回答,一律是:“知道。”但在《战国策》上,田地的回答,却一律是:“不知道。”司马光把“不知道”改作“知道”,原因不明,但却削弱了田地的暴戾气焰。当他回答“不知道”时,显然没有料到淖齿会那样对付他,所以一问三不知,看你又奈我何?恶棍口吻,跃然纸上。
田地之所以被卫国驱逐,是他根本没有把卫国国君放在眼里,把卫国高级官员,更当做奴仆,迫使对方切断供应,他就不能不逃。然而他并没有接受教训,当他到达鲁国边境时,他要鲁国以天子的礼节侍奉他,鲁国国君必须早晚到厨房察看烹调,站在台阶下面伺候他阁下进餐。等田地吃罢,鲁国国君才能告退,办他自己的事。鲁国终于把他赶走。到邹国时,恰恰邹国国君逝世,田地要以天子的身份吊丧,新任国君要背向棺木,站在西面台阶上,向北哀哭。田地却坐在北面祭坛那里,一面接受新任国君的哭,一面举手表示慰问。邹国也终于把他赶走。
身在逃亡途中,国家已破,吉凶未卜,还在端架子、耍派头。后来到了莒城,莒城可是自己的领土,淖齿又是自己任命的宰相,他展示给淖齿,使淖齿留下强烈印象的嘴脸,一定可观,那正是残忍报复的能源。
卫国(首府濮阳【河南省濮阳市】)国君(四十五任)卫嗣君(名不详)好刺探别人隐私。有位廉洁的县长,一次收拾褥子时,露出破席。第二天,卫嗣君就送给他一条新席,县长大吃一惊,认为他的国君真如神明。卫嗣君又派人在经过关卡时,故意向税务人员行贿,既而召见税务人员,叫他把贿赂送还,税务人员吓得魂不附体。卫嗣君宠爱他的小老婆泄姬,信任他的大臣如耳。为了避免自己受蒙蔽,故意尊崇大老婆魏妃,使跟泄姬平衡;并擢升另一位大臣薄疑的官职,使与如耳对抗。卫嗣君解释说:“我要他们之间,互相牵制监视。”
荀况曰:“卫遫(卫国四十三任国君成侯),以及卫嗣君(四十五任国君),不过是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人物,谈不到收揽民心。郑国(首府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大臣公孙侨(子产),虽然可以收揽民心,却谈不到治理国家。管仲虽然可以治理国家,却谈不到建立礼义。能够建立礼义的,才能够成为圣王。能够治理国家的,才能够成为霸主。能够收揽民心的,才能够获得安全保障。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只有灭亡一条路。”
卫嗣君不过小聪明多如牛毛,沾沾自喜于他的小动作,认为那一套就是治理国家的正规,三家村的地头蛇而已。但荀况的议论,却一连串抨击公孙侨、管仲,重提他的“圣王”。中国历史悠久,元首成群结队,够“圣王”的,能有几个?儒家学派眼眶里,只伊祁放勋、姚重华、姒文命、子天乙、姬昌、姬发,屈指可数,事实上不过托古改制,造神运动下的产品。圣王跟耶和华先生一样,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但基督教并没有叫人去当耶和华,儒家学派却一味瞧不起一切被认为当不了“圣王”的人,拼命叫人去当根本不存在的圣王。结果三千年以降,除了上述的六位活宝外,再没有别的活宝,政治理念遂成为一堆空话。
纪元前280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司马错,征召陇西(陇山以西)地区民兵及驻军,在蜀国(首府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协助下,攻击楚王国黔中郡(湖南省沅陵县),完全占领(黔中郡约包括今湖南省西部及贵州省北部)。楚王国震动,献出汉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省竹溪县)土地。
秦王国于纪元前280年向楚王国发动的迂回攻击,是空前冒险的军事行动。秦王国首都咸
阳到陇西,航空距离300公里,从陇西到蜀国航空距离550公里。自蜀国到黔中郡,航空距离650公里。当中横亘着千万穷山恶水,包括岷山山脉、摩天岭山脉、长江,和“地无三里平”的云贵高原,以及像章鱼一样狰狞的武陵山脉。纪元前3世纪时,沿途还是一片蛮荒,烟瘴虫蛇,鸟道险苦。司马错的伟绩,跟汉尼拔进击罗马帝国,先后辉映,都是直捣敌国后门。
秦军此次出击,战争升高到另一种形态。使六国同时面对随时都会覆灭的厄运。然而,六国互斗不但不息,反而更烈。只不过为了贪图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使战斗力完全消耗。最后秦王国轻轻一击,大家一齐粉碎。
秦国王嬴稷与赵国王赵何,在渑池(河南省渑池县。渑,音miǎn【免】)会面。二人对饮,嬴稷请赵何弹瑟,赵何不敢不从。蔺相如立刻要求嬴稷敲缶(缶,音fǒu【否】,大肚小口、状如花瓶的乐器),嬴稷拒绝,认为有损尊严,蔺相如警告说:“五步之内,我脖子的血可要溅到大王身上!”侍卫正要拔刀相救,蔺相如怒目大喝,侍卫唯恐伤及嬴稷,不敢再动。嬴稷一肚子不高兴,勉强敲了一下,不欢而散。嬴稷始终无法占得上风,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方面也严密戒备,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不敢再无理取闹。
赵何回国,擢升蔺相如当首席国务官(上卿),位在大将廉颇之上。廉颇喊叫说:“我是赵王国大将,攻城略地,功在国家。蔺相如出身贫贱,只靠一片舌头,却坐在我前面,这算什么话,怎能甘心?”扬言说:“等我们碰了头,一定要他好看。”蔺相如想尽办法不跟廉颇碰头,每逢朝见或御前会议,总是称病,避免跟廉颇发生上位下位的争执。路上偶尔相遇,远远望见,就早早绕道。随从们(舍人)深以为耻。蔺相如说:“以嬴稷的威风,我都敢当众吆喝他,羞辱他的部属。我虽然差劲,难道反而害怕廉将军?只是因为秦王国所以不敢大规模攻击赵王国的原因,不过为了有我跟廉将军二人在。两虎相斗,不能同时都还活着。我所以躲避,不过把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把私人恩怨放在其次。”廉颇顿然惊悟,脱下上衣,背着荆条(刑罚用的藤条),到蔺相如门前请求宽恕,二人遂成为刎颈之交。
蔺相如和廉颇,为世人留下英雄人物的行事典型。换一个瘪三角色,宁愿国家受到伤害,也要私斗到底。蔺相如的容忍能力可贵,廉颇的反省能力和弥补过失的能力,更为可贵。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人们的敬意,历久弥新。
燕王国大军包围齐王国即墨(山东省平度市)三年,不能攻克。前279年,燕国王(四任平王)姬平逝世,儿子姬乐资继位(五任)。姬乐资在当太子时,就对乐毅不满意。田单得到这项情报,遂用反间手段,在燕王国传播一项谣言:“田地已经死掉,齐王国仅只剩下两座孤城。乐毅跟新王(姬乐资)早有嫌隙,恐惧受到处分,不敢回国,所以一直借口进攻两个孤城,实际上却是想当齐王国国王。只因齐王国人民还没有全部心服,不得不减缓对即墨的攻击。即墨最恐惧的是,如果一旦发动认真的攻击,一定陷落。(这段反间的话,跟被姬平杀掉的那位鲨鱼分子所讲的一样,没有新奇之处,似乎不能发挥打击力量,但反间内容尚有:“老王在,乐毅不忍心叛变。”这才击中要害。)姬乐资派大将骑劫,前往接任远征军统帅,征召乐毅返国。乐毅不敢回燕,径行投奔赵王国。燕军将士既痛恨领袖昏庸,又惋惜统帅狼狈离去,群情不平,军心激愤。
前279年,田单收集城里所有的牛只,有1000余头,披上土黄色绸缎,画上五彩花纹,牛角绑扎钢刀,牛尾绑扎苇草,苇草经过油浸,然后燃烧。事先早在城墙上秘密凿出数十个洞口,当攻击开始时,正逢夜半,纵牛出洞,战士5000人紧跟牛后(像步兵紧跟在坦克车之后一样)。牛尾燃烧,痛不可当,同时狂奔,一直冲向燕军营垒。燕军梦中惊醒,发现满身花纹的怪物成群结队,践踏触杀,霎时崩溃,四散逃命,大混战中,骑劫被杀。齐王国陷落六年之久的70余座城市,全部光复。
直到20世纪,中国仍酱在个人崇拜的思想里,政治的操作,不靠对国家的尽责,而靠对个人的驯服。偏偏对个人的驯服,可靠度最低,所以每个君王都充满猜忌。姬平的胸襟和智能,使人动容,可惜最多见到的,却是姬乐资之辈。以乐毅之忠,都不能摆脱鲨鱼群的狂噬。普通人一旦陷入鲨鱼之口,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于是,效忠和背叛往往相通,田忌起兵反击,乐毅“畏罪逃亡”,使国家的精英,尽丧于一味要求对个人效忠的政治头目之手。
乐毅是最幸运的,他没有死于刑场,而骑劫的溃败,证明乐毅三年不对即墨采取猛攻的策略正确。问题是,假如骑劫不是一头猪,而是一条龙,竟然夺取了即墨,甚至更进一步夺取了莒城(山东省莒县),乐毅恐怕无法为他的缓攻辩解。他之不敢回燕王国,而径行逃往赵王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骑劫惨败,使乐毅更增光采。陷害他的人,反而成全他。人生命运,有时如此。
纪元前273年,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联合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包围华阳(河南省新郑县北)。韩王国派国际闻名的元老陈筮前往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求救,秦王国宰相魏冉说:“局势一定火急,所以连你也亲自出马。”陈筮说:“局势并不紧急。”魏冉怒火冲天,说:“你们还不紧急?”陈筮说:“如果真的紧急,韩王国早就投降了。正因为还没有十分紧急,才再派我来。”魏冉跳起来说:“我们立即发兵。”率大军赴援,急行军八天,即到战场。就在华阳大败魏军,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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