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大慧?为了贪图官爵,付出他的家族。我认为吕不韦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小偷。小偷的意义是:眼睛只看见瓦罐,却看不见洛阳城。’”
传统史学家习惯于以成败论英雄,照扬雄所言,吕不韦如果能够善终,岂不就成了大智大慧!耶稣告诉他的门徒,为了传教的缘故,“应该灵活得像条蛇”。吕不韦不过灵活得像条蛇而已,他并没有伤天害理。从一介平民到掌握国家权柄,现在可以诉诸选举,古时候并没有固定的渠道。吕不韦深谋远虑,节节衔扣,智能过人,无疑问的是一代豪杰。他唯一不能掌握的,是他的旧情人赵姬是那么银荡,索取没有止境,而嬉戏在他怀中肩上的嬴政小娃,又是如此彻底地翻脸无情。
纪元前233年,秦王国再攻赵王国,韩国王(五任)韩安恐慌,割让土地,献出国王印信,请降格作秦王国的附庸,派韩非到秦王国晋见。
韩非,是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的王子之一,法家学派巨子。眼看祖国日益衰弱,忧心如焚,屡次向国王提出书面建议,国王都一笑置之。韩非对当权官员的颟顸,至为痛心。当权官员平常日子优待御用的摇尾学者;当国家紧急时却依靠平时瞧不起的武士。培养出来的人才不用,用的又不是培养出来的人才。目睹廉洁正直的人,被邪恶的当权分子排斥,考察过去的得失变化,韩非著《孤愤》、《五蠹》、《内储》、《外储》、《说林》、《说难》……共56篇。
嬴政崇拜韩非的学问和才能,打算会见他。于是,韩非抓住出使秦王国的机会,上书给嬴政,说:“秦王国拥有数千华里广大领土,武装部队号称100万,纪律森严,赏罚公平,号令分明,天下无人可及。我冒死请求大王赐予接见,将贡献破坏合纵同盟的具体方案。大王如用我的方案,不能一举成功——赵王国不投降,韩王国不灭亡,楚王国、魏王国不屈服,齐王国、燕王国不归顺,霸王之名不能建立,四邻所有封国国君不来朝觐,就请大王把我诛杀,作为对大王不够忠心的惩罚。”嬴政怦然心动,还没有任用,李斯已妒火中烧,打小报告说:“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大王的目的是在并吞天下,而韩非不可能忘情祖国,而全心全意效忠秦王国,这是人之常情。但送他回国也不是办法,以他的才能,万一韩王国重用他,将成为我们的后患,不如用法律除掉他。”嬴政认为合理,遂把韩非逮捕监禁。李斯派人送去毒药,叫韩非自杀。
《法言》曰:“有人问:韩非作《说难》大文,却死于‘说难’,为什么他不能实践他的理论?扬雄说:正因为‘说难’,他才牺牲。那人问:为什么?扬雄说:君子以礼教支配行动,以信义克制自己。意志相合就合作,意志不相合就分开,而根本不忧虑会不会相合!假如企图说服别人而担心合不合对方的心意,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人问:韩非忧虑的正是合不合对方心意,难道不对?扬雄说:说服工作不采取正当手段,才值得忧虑。方案是不是被接受,不值得忧虑。”
司马光曰:“君子爱他的亲人,也爱别人的亲人;爱自己的国家,也爱别人的国家。所以勋业伟大,美名照耀宇寰。而韩非向秦王国献策,第一就是要先覆灭他的祖国,目的只在证实他的学问和才能。他的罪恶并不是一死就可了之的,不必怜悯他的遭遇。”
韩非这份卖国上书,十分蹊跷。司马光跟他的编辑群,似乎在故意抹杀真相。据其他史书记载:嬴政拜读韩非的大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怨自艾说:“我能够跟这个人做朋友,死而无恨。”当李斯告诉他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后,嬴政遂对韩王国发动攻击,这次侵略行动,是传奇性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是为了人才。这种情形下,韩非到了咸阳,嬴政当然迫不及待地立刻接见,恐怕连撒尿的时间都无法等待。但该信语气,好像是韩非压根见不到嬴政,才哀哀上告。而且韩非有口吃的毛病,他顶多呈上他的大作,那就够了,不可能要求会面,以韩非的智慧,不致坚持自暴其短。即令韩非要求会面,也不可能写出那种幼稚言论,提出一连串灭国保证。韩非的大作《韩非子》,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钉锤,完全诉诸理性,字不虚发。而这份卖国上书,却像江湖郎中在卖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岂不低估了他的对手?《史记》不载这封信,《战国策》不但不载这封信,还指出另一桩公案(被姚贾陷害)。司马光所以如此,只是一桩政治上的小把戏。因为在现实政治上,司马光的对手王安石,是一位披着儒家外衣的法家,而韩非却是法家学派始祖。正好利用这封卖国上书,把法家丑化,使人们产生“法家就是卖国贼”的印象。
纪元前229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向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作灭国性攻击。赵王国大将李牧、司马尚,竭力抵抗,秦军不能前进。秦王国间谍给赵国王(五任)赵迁的宠臣郭开更多的金银珠宝,于是郭开向赵迁警告说:李牧、司马尚即将叛变。赵迁大起恐慌,派赵葱跟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将领颜聚,接替李牧、司马尚职务。李牧悲愤,拒绝交出兵权,抵抗失败,在逃亡途中被杀,司马尚也被罢黜。
“诬以谋反”的铁帽,法力无边。天下多少忠臣义士和国家栋梁,丧生在这个铁帽之下,自古忠良多枉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赵王国亡在眉睫,还替敌人诛杀最后一员名将。郭开属于一脸忠贞分子,历史自有定论。而国王赵迁,这位摧毁赵王国的凶手,可真是名符其实婊子养的。
第四部分
纪元前222年,秦王国出动大军,急攻辽东(辽宁省辽阳市),生擒燕王国(首都襄平【辽宁省辽阳市】)国王(八任)姬喜(燕王国自前333年至前222年,共立国111年,至此灭亡)。
司马光曰:“燕王国太子姬丹,不能忍一时激忿,去冒犯如虎似狼的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思虑不周,谋略肤浅,使燕国第一任国君召公的祭祀,突然中断,这是一项大罪。竟然有人认为姬丹是一位贤才,未免过分。对一个国家领导人而言,主要的工作在于选拔有才干的人担任官职,把政治行为纳入礼教范围,以仁爱之心待人民,以信义之心待邻邦,这样才能使官员都是人才,干部都可安分守己,人民都怀感激之情,邻邦也愿意亲善。到了这种时候,国家自然安如磐石,发出火光,碰它的一定粉碎,撞它的一定被烧得焦头烂额。虽然有弓虽。暴的敌人,也没有害怕的理由。姬丹不走这条路,反而以一万辆战车的国家,用小偷大盗手段,去为他一个人泄愤。结果失败身死,国家摧毁,难道没有悲痛?双膝跪地,匍伏而前,不是恭敬。对自己的承诺,全部履行,不是信义。送人金银财宝,不是恩惠。自砍头颅,自剖腹肚,不是勇敢。盖只顾眼前,不管它的后遗症,不过是芈胜之辈(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十二任王平王芈弃疾,因霸占儿子芈建的妻子,要杀芈建,芈建逃亡到郑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卷入郑国一场内斗,被郑国格杀。当时尚在怀抱中的儿子芈胜,后来回到楚王国,要求复仇,得不到允许,发动政变,失败丧生。)荆轲只为了酬报姬丹豢养的一点私情,竟不顾他的七族家属,企图用一尺八寸的小小匕首,使燕王国强大、秦王国衰弱,岂不是愚蠢无比。所以扬雄评论他时,认为:‘要离不过是一个蜘蛛角色(要离,吴王国【首都吴城?江苏省苏州市】勇士,前514年,吴国王吴光派要离刺杀前王吴僚的儿子吴庆忌),聂政不过一个壮士角色,荆轲不过一个刺客角色,都不能算是行义。’又说:‘荆轲,以君子的眼光看来,一个强盗而已!’确实如此。”
司马迁曰:“人们谈论荆轲,总提到燕王国太子姬丹‘天雨粟’、‘马生角’故事(传说,姬丹在秦王国充当人质时,要求回国,他的老友嬴政不准,宣称:“除非是乌鸦头白,马头生角。”姬丹仰天长叹,乌鸦竟然头白,马也长出角来),太过夸张。又提到荆轲曾砍伤了嬴政,也不是事实。最初,公孙季功、董生,跟夏无且是好朋友,告诉我经过情形如此。自曹沫到荆轲,总共五个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他们行义,或完成、或失败,但他们的立场,光明磊落,不掩饰自己的志向,声誉永垂后世,却是真实事实。”
对荆轲的评价,司马光跟司马迁,恰恰相反。司马迁胸襟开朗,气吞八荒。司马光不过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乡村绅士,兢兢业业,谨谨慎慎,听见一个铁锅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吓一大跳,唯恐那是一颗使他这个士大夫阶层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弹。
时势到了纪元前3世纪的70年代,秦王国吞并六国的力量,已达到巅峰,六国灭亡的条件已完全成熟,没有荆轲的一击,嬴政难道就饶了燕王国?如果一口咬定燕王国是因荆轲的一击才亡的,不是白痴,便是栽赃。至于说荆轲为了私情,竟然不顾他的家族,司马光更是在那里信口开河。一击而中,家族荣耀,一击不中,国都亡了,家族受苦受难的,又何只荆轲?而且,问题不在家族不家族,而在荆轲的行为。儒家系统一直在教导人:以家族的利益为标准,去计算什么事划得来,或什么事划不来。以致若干“君子”在大庭广众间都表演得非常忠心报国,可是一旦回家,就变了模样。
荆轲是为燕王国献身,他不为一己利益,他如果为一己利益,早就跟扬雄一样,关着门写《法言》去了。扬雄是1世纪10、20年代高级知识分子,在他眼目中,新王朝是一个叛逆集团。可是面对叛逆集团,他不但没有荆轲的勇气,挺身而起,反而为了保护他的家族,接受叛逆集团的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