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朝中新贵,根基不稳,最是谁都不能开罪的时候,便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继续和一室宾客饮酒作乐。
一直到入了洞房,把一干喝得醉醺醺的闹洞房的少年亲贵送走,靠在外间揉了揉饮酒过量而炸疼的头,符桓才抖抖衣袖,拿出了那张字条。
当时正是满月,整个庭院亮晃晃的,像顶上擎了无数月光的灯。
屋檐下是一排吊檐玉马,风一吹动,声音催嫩,恍惚间一听,符桓居然心里一惊。
酒意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记,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心思转了一转,知道她多半已不在了,但他还是去看了看。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她走了,他心里便释然了。他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儿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
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地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地结束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他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你与我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她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下。
符候啊符候,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
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你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
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
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的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点了点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候这里?”
符桓心里一紧,问道:“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然后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女子怎么办?
不如他一个人去好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他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愠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
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
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
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汀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蕖,荷花满塘,曲水流觞,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的脸上显出无比的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的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他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哪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是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附近?
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像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面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
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进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急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的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
。。。。。。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呵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
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带点儿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服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
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地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的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地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符恒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地、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的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儿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慢慢地枕在他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恒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昨是今非了。
他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不敢骑马,符恒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儿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她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