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华园新林院8号宅院,是梁思成在清华大学建筑系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时所居住的房子。
清华园新林院如同北京大学朗润园、燕南园一样,当年都居住着国学泰斗或学术大师,像梁思成这样独门独户的庭院,新林院还有二三十座。
清华园新林院8号,这座亲眼看着梁思成在1946年至1972年间悲喜起伏的宅院,是一栋民国时期的西式小洋楼,坐北朝南,红砖灰瓦,两扇厚厚的铁门像两只聋了的耳朵,外界沸腾叫嚣的动静只能到此打住,垂头丧气地无功而返。经过半个多世纪,8号院这个当年的独门小院,已被左右分隔成两个院落,但这座书香门第的特有的气质像上等的茶叶,已经把这座紫砂茶壶般的宅院泡透了,哪怕迈进门的来访者是白开水,也能立即在这氤氲中染上浓香。
新中国成立前夕,两名解放军军官在张奚若的带引下来到新林院8号,他们拿出一张北平城的作战地图,请求梁思成标出重要的古建筑,并画出禁止炮击的区域。他们告诉梁思成,万一和谈失败,此图作为攻城之用,宁愿多流血也尽可能保护古建筑。梁思成被感动得夜不能寐,他觉得共产党实在不简单,过去都是自己找上门去求神拜菩萨,恳求保护古建筑,可眼前,解放军竟然主动找自己商量,北平有救了,中国有希望了。
梁思成—扛不动的北京古城(2)
果不出所料,市政府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年内,清除了33万余吨从明朝开始积攒至今的垃圾;清除了61万吨旧城积存下来的粪便;修复、疏通下水道16万多立方米;修整街道、胡同路面252万平方米。梁思成这枚燥热的种子,一个猛子扎进了共和国的土地里。
共和国的国徽上印满了梁思成深深浅浅的指纹,梁思成的辛劳和才华和着水泥,浇铸进人民英雄纪念碑。
梁思成为自己当初没有留在美国或是去到台湾而备感欣慰。
士为知己者死,作为一个古建筑专家,梁思成当仁不让的成为北京旧城的保护神。正是因为他护城的角色,梁思成在“文革”中一次次被游街批斗,连最起码的做人的尊严也无暇顾及。这位曾与陈寅恪、翁文灏一起被誉为“三国宝”的建筑学大师,竟然在人生的晚年,与“什么是无产阶级建筑观”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无聊问题纠缠不清。
梁思成盼望和他的同道、学生聚在一起,共同探讨这个问题。在清华园新林院,他守株待兔似的等呀盼呀,但没有一个人影出现。梁思成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就这么孤独的等待着。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清华大学的先生们,几乎全部被赶到江西鲤鱼洲劳动改造了。
对于梁思成,他没有在林徽因的墓前崩溃,“大屋顶”的批判没有把他摧垮,而现在他连自己的影子都背负不住了。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睁着两只迷茫的眼睛,被架上了死神派来的迎亲花轿。
紧跟在大花轿后头的,是人世间可以给出的、最昂贵的陪嫁也是陪葬
品—北京古城。
四
北京是全世界规模最为宏大的中世纪古城,从整个古城的格局以及散布在全城的文物建筑群看来,俨然是一个没有屋顶的封建社会的历史陈列馆。
北京这个曾经没落的城苑,新中国成立后已成为一个年轻的城市。在梁思成看来,共和国定都北京,使这座古老又年轻的都城面临着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如何既保护好旧城固有的风貌,又规划好新中国的行政中心,成了梁思成1949—1953年为之奔走和筹划的课题。
梁思成认为,现代的政府机构已不是封建王朝的三省六部。现代政府是一个组织繁杂,各项工作有分合联系的现代机构,这些机构总起来需要六至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于城内已没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再加上居民休憩所应有的园林绿化面积已经太少,把行政中心分散在旧城区,将不符合时代发展要求。梁思成与陈占祥共同拟定的《关于中央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方案中,梁、陈提议:对北京的建设,要本着“古今兼顾,新旧两利”的原则,不应随意掺杂不协调的形体对古城加以破坏。中央行政中心设在月坛以西,公主坟以东为宜。
梁思成授课时对他的学生说:“北京城也像人体一样有经络、脉搏、肌理,如果不科学伺候它就会生病。现在北京还没长大,不会得动脉硬化和心肌梗塞等老年病,只能得一些小孩子得的伤风感冒,但我们不能重复别的城市的毛病。如果今天规划不好,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工业污染、交通阻塞、人口拥挤等诸多现代城市病症的出现。”
然而,这个具有前瞻性的方案,并没有引起最高决策层的重视。同时,还受到了苏联专家的抵制。苏联专家认为,北京工人少,要建成一个大工业的城市,以提高工人阶级的人口百分比,行政中心应设在天安门广场周边地区及东西长安街一线上。
一位领导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苏联专家的方案充满了激情的憧憬,他兴奋地告诉彭真市长:“将来从天安门上望过去,四面全是烟囱!”
时隔多年,有人对梁思成仍耿耿于怀,“文革”时期又拿出梁陈方案说事:“中南海过去皇帝住得,毛主席为什么不能住?梁思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
面对这个幼稚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话,在那个时代却没人怀疑。
梁思成—扛不动的北京古城(3)
当时,由于城市规划在国内尚未起步,大多数决策者搞不清什么叫城市规划,甚至分不清建筑师和土木工程师的工作区别在哪里。更为重要的是,刚刚从落后挨打的小农经济解放出来的国度,渴望工业强国、工业造市的迫切愿望已经把人们的理智绑架了,必须拿城市付出伤亡的代价来交换。
于是,最高决策层饥不择食地选择了苏联专家方案,趋时、趋利的梁陈方案被摒弃。
“北京古城所承载的信息,不是皇帝个人以及封建王公大臣的,是全民族的,是勤劳聪明的中国人用砖石垒成的史书。现在,人们不懂得她的珍贵,把她大卸八块随意糟蹋,50年后,相信会有人后悔!”
梁思成的话在今天不幸被言中。
五
完整的古城梦被七零八落的噩梦搅浑了,梁思成翻过身去,转而做起了美丽的城墙梦。
梁思成把北京老城墙看作是北京的脖颈,把那些气宇轩昂的城楼认作是颈项上的璎珞。
北京的城墙很有些来头,对这些明朝遗留下来的建筑,红楼专家周汝昌先生近年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北京东面的大墙大为不残,倍显崇伟坚固,登上去,其‘上宽’还可容二车对开,其下基之宽可想了。城上遍生茂草小灌木,草虫乱蹦,别是一番境界。城如不拆,辟为环城‘公园’,当为世界第一奇观,堪作吸引国际旅游的‘金碗’。又何用拿着金碗‘讨饭吃’呢?”
梁思成在《关于北京城墙废存问题的讨论》中说:“环绕北京的城墙,它不只是为防御而叠积的砖堆,它垒拓嵯峨,无论是它的壮硕的品质,或它轩昂的外相,或是那样年年历尽风雨甘辛,同北京人民甘苦的象征意味,总都要引起后人复杂的情感。”
梁思成在保护城墙的工作上下尽了功夫,做足了文章,除了理性的上书,他还不停地张嘴游说领导:从整个城市布局来看,城墙可作为城市分区的隔离物,城楼改造成文化馆或小型图书馆,城墙广植花木,开辟成城墙公园,供市民、游人休憩。每当夜幕四合,繁星点点,月挂中天,几十万人同在月光下摇着蒲扇聊天,岂不是全世界一大奇观!
梁思成此番见解比周汝昌先生新近文中所论,足足早了50年。
然而,梁思成的设想被人嗤之以鼻。最后,那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明朝古砖,有的盖了厂房,有的砌了防空洞。
北京的城墙就这么被“先进”的北京人不幸的拆掉了,而“西京”的城墙却在“落后”的西安人手中幸运的存活下来,梁思成的梦想,几十年后在黄土高坡上的这个废都变成了现实。
时隔半个多世纪,“先进”的北京人依然“先进”着。名宅老院被一座座推倒,类似“大观园”这样粗制滥造的仿古建筑怪胎,却被城市抱在怀里。
王小波这样说过:“真古迹使人留恋之处,在于它历尽沧桑直至如今,在它身边生活,你才会觉得历史还活着。要是可以随意翻盖,那就会把历史当作可以随意捏造的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古迹可以使他感到自己不是属于一代人,而是属于一族人,从亘古到如今。”
六
在保护古建筑的最后二十多年征战中,梁思成败多胜少,屡败屡战。
当梁思成听说西四的四牌楼要拆,便亲自到西四调查交通情况,当他经过调查认为可以保留时,便亲自上书中央领导,请求保护,他还不忘用文学性的语言来游说,说西四的四牌楼在落日余晖下该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为了说服梁思成,周恩来特意找他恳谈了两个多小时,其中一句话最为经典:“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东四牌楼没了,西四牌楼没了。北京城的后人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北京地图上这两个只是“名字”的地名发愣,无从联想或凭空想象两个地方曾分别矗立着四座雄伟、壮丽的牌坊!
西四牌楼的消失,让梁思成身心疲惫,但他还是没有作停下脚步的打算,不但紫禁城、三海等一大批古建筑被完整保存下来,他还虎口夺食,把本已打算拆掉的北海团城完完整整地保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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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扛不动的北京古城(4)
据史料记载,中国自古有筑台的历史,秦朝的鸿台高达四十丈,两汉时有神明台、通天台,更让人们所熟知的是曹操的铜雀台,但这些古迹都已经消失,唯有团城这座古台还存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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