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幽地说:“皇上不要他自毁,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
天寰不做声,他抚摸玉带,动作艰难,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而是粗糙不平。
我端坐了,“皇上,两年了,我和你,看着君宙一步步地变成这样……我不想说也不行了。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幼弱。现在他长大了,能自立自尊。我们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泼。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夺军权,处理沈谧,他再退一步。你让人监视,把弟弟软禁起来,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你我还把枷锁套在他的头上,与你就显得虚伪,与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件,以家奴夺田、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以皇太弟无君德,不能自省,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废除他的皇储位。另一件,立长子太一位皇太子。从此事定。”
天寰的眸子凝滞不动。
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两年,你还等什么?”
天寰自言自语,好久,才抬头,“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
“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把皇储金印拿来,我会劝劝他。”我正视着他。
天寰望着夜幕,语气艰涩,“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
最近几个月,天寰偶尔会反常,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心不在焉。这时候他无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有所放缓。我隐隐忧惧,就会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对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时代更热烈,便顿时驱散我的阴霾。
赵王府灯火璀璨,入夜煌莹。因为我轻车入府,府内毫无准备。
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见之赵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
百年告诉总管不要声张。一个年过三十、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无声地印着我向西厢房走去。阿宙的府里没有春日花香,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并不整齐。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他的咕咕声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我对圆荷、白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到了书房,阿宙开了门,“……你?”他极度吃惊,向后飞快地掠了一眼。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
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
阿宙说:“你来,为了劝我?”
“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这两年你鲜少进宫,进了宫也难见到。”
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过头,他给我斟了杯乳酪。
统一后汉化更深,已经没有几个权贵再喝酪了。我细细品尝,味道香甜。
阿宙不是我想象中的面容憔悴、灰心沮丧的模样,翠色袍子把他衬得格外俊俏生动。他一双灼亮的凤眼,把这种生动变得更具体了。他望着我,神色不断变化,眼光时亮时暗。
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说:“阿宙,是我向他请求来看你的。你这样自暴自弃,是不可以的。我宁愿你死,也不愿意见你这样自伤。你以为这是韬晦,我看你就是懦夫。”
阿宙勉强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胆大的真没有几个了。”
我轻声道:“胆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对大哥要是畅所欲言,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在这两年里,你全没有开诚布公。你只是躲避、揣摩、放肆。”
阿宙呵呵笑道:“他对我就开诚布公?他怀疑我窝藏沈谧,怀疑我搞阴谋。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满一百年吗?将来大家不都是殊途同归!”他收了笑,半跪下说,“小虾,我没有异心,真没有。沈谧躲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墙角的那筐枣子,是洛阳兄弟们捎进府里的。与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宁愿和兄弟们来一次夜行军。但还有可能么?我连打猎都放弃了。皇储的位子,不是我要来的,是他给的。他拿走,我没话说。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还,他还不让。要是以前,我可能还会冲到宫廷里,声泪俱下地对他陈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难过,尽量不流露出来,“我相信你。可沈谧真的是一个后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须立刻告诉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飞龙、迦叶之死,和他没有干系?天寰在扬州时,可以杀他。但他怕伤了你的心,没动他。我倒是威吓了沈谧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绝,肚里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
我打开荷包,把旧手帕拿给他看,“这是玉飞龙临死时我发现的。凶手不仅很很熟悉,且知道宫廷的情况。养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骗行事的,然后才不得不自杀。你知道吗?在赵显婢女暗杀我之后,天寰有仔细看假钱案的案卷,但他还说在赵显和你之间,他只选你。我后来有看过那案卷的副本,叫谢如雅核对。赵显的那属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赵显出家后,天寰还是下令把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为的是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赵显不和,若给属官翻案,大家就会把矛头对你……是你准许沈谧如此做的吗?”
他摇头,眉峰一挑,“我不知道。”
我点头,“我知你不会的。我曾听上官先生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即使统一,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还很难说。沈谧那样的人,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举你夺去皇位,有一天他不会把你拉下来?你常说一家之天下,那时候,天下还是你们元家的吗?”
阿宙沉吟良久,凤眼如钻石般光芒四射。他揽住我的肩,“小虾,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来,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写好的奏表拿回去,让大哥即日改立太一为皇储。我虽然让出皇储位,但长安王府会憋死我的。我必须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帮我。”
他为何一定要出城?我问他,他不说,两人在焦灼中对峙,空气浓重而炽热。
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着烛火半晌,道:“你可以说频频梦见文成帝,请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储更立,本该告祭先帝,我会帮你说说看。天寰非常热爱先帝,他会答应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骗我。这次你要是还闹出事,我很恩断义绝,见死不救!”
他抓住我。我轻轻地说:“放手,我必须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
他用一种怜惜的疯狂的目光望着我,那痴痴的目光,好像当年青城山的翠绿从未在他心里化开。他的手指扫过我的鬓发,“小虾,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弃我,你就撒手,让我死吧。请你原谅我今夜的行为……”
他怎么了?我迷惑间,他张开双臂搂住我。我惊异挣扎,他的唇已压在我的唇上。
我咬紧牙关,但他贴着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紧。我推开他,“五王请自重!”
门外灯光一闪,百年站在门口,我们三个都愣住了。
我不再看阿宙,夺门而出。我恨自己来这里见他。
百年瞪着阿宙,好一会儿才跟着我来。他脸色如腊地说:“皇后,我们回宫吧。”
我叫住百年。
“……皇后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宫吧,万岁等着您呢。”
回到太极宫,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栏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
天寰拥着太一坐在玉阶上。太一脸上有泪痕,见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赵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顿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给皇帝。他叹息了一声。
等我跟着他走到寝室,他才小声说:“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他到底还年轻呢。”
“我不觉得他年轻。而且,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我冷冷地说。我愤恨起阿宙的年龄,愤恨所有和我年龄相仿的热血男子们。
天寰笑出了声,他凝视着帘幕上的海棠花影,“你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真的开始老了吧。”
我要说话,他亲了亲我的鼻尖,“傻丫头,男人怎么会怕老?何况我是皇帝。”
几日后,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却没有帮他说话。不过,皇帝还是应允了。
阿宙入掖庭拜见了杨夫人,才上道出发。皇帝特诏赏赐先帝杨夫人黄金一千两。
谷雨之日,牡丹花开。太一被立为帝国的皇太子,朝贺之后,我们举行宴会。
因为北海长公主即将临盆,并没有来赴会。七王夫妇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极了,但表情恬静而幸福。七王妃不时地与他低语,全不顾周围的人。
杜宝玥跟我坐在一块儿。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眸子里有憧憬。她没有因为长大而疏远太一,和他依旧像朋友般有说有笑,态度不过分亲昵,也不造作。宝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杨夫人之真传。但她毕竟是杜昭维的女儿,那份美貌显得含蓄而高雅。
我发现,天寰格外疲惫,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才听清。
他缓缓地拿起酒杯,四周顿时寂静。我离他最近,发觉他的手抽搐了几下。我顿时紧张。大家还没有察觉,都等着皇帝说话。
“朕……”天寰说,他手里的金杯微微晃动起来。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溅出来了。太一预备起身。宝玥拉了拉我的裙角。
一时间,我突然叫出声:“宝玥。”就把身边的宝玥推了下去。宝玥重重地从座位上跌倒了地上。
众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泼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着皇帝坐下。
宝玥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她额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维上前扶她。
“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宝玥羞赧地笑着说,“不疼的。”他跪下叩头,“杜宝玥不胜酒力,有所失仪,惊扰圣驾,请皇上皇后责罚。”
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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