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爷敢于向六鬼挑战,自然是艺高人胆大。何况,他也做了充分的物质准备。在花园门外,有两个小童支起一个简易炉灶,砂锅架在上面咕噜咕噜直响。浓烈的草药味弥漫开来,顺着门窗缝隙钻进对局大厅,让在座的每个人都苦不堪言。
唐爷手边的茶几上,又摆着丸药、薄荷、清凉油、干辣椒。都是提神醒脑的利器。由此推断,小童煎的草药,也是补充体能的滋补品。
看了唐爷这架势,六鬼都有些发怵。头一回遇见准备工作如此充分细致的挑战者。看来唐爷要对付的,不是六鬼,而是疲倦。
费保定坐在证人席中,抻长脖子关注棋局的进展。通过和华安安的较量,他对华安安的前半盘非常有信心,知道华安安掌控大局的本领高人一头。只是担心他的后半盘。他的计算太粗糙了,有可能在棋子扭缠角力时走出漏着,丧失前半盘的优势。
唐爷的棋风刚正勇猛,并不胡搅蛮缠,起承转合间大有名家风度。但是,遇见华安安的奇特路数,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和所有初次遭遇华安安的古棋手一样,他对华安安的新颖布局和全局掌控,只觉得老虎吃天却无处下爪,浑身是劲却无从施展。不打乱华安安的行棋节奏,就只能忍气吞声在边边角角窝囊死。一旦想以乱战撕开华安安的棋势,又如同陷进了蛛网,四处受敌,无法动弹。
唐爷晕晕乎乎下到后半夜,到花园里吹了个凉风,觉得头脑清醒许多。甫一落座,就展开急攻,力图挽回颓势。
华安安努力睁大眼睛,竭力集中注意力。他无限钦佩地望着唐爷大嚼红辣椒,自己却只能靠浓茶刺激渐渐懈怠的神经。好在,时间在他这边,他磨得起。对方尽管有各种药物刺激,总归无法抵挡六个头脑清醒的生力军的轮番攻击。
听到鸡叫头遍时,华安安精神一振,总算把夜晚熬过去了。他转脸巡视两边的中人、证人、利益攸关方。发现他们除了一两个还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他俩下棋外,其他的都窝在椅子里呼呼大睡。有的咬着自己的辫子,有的拽着别人的辫子,有的前仰后合,有的口水打湿了前胸。
“何苦呢?”华安安看着他们的丑态,心里愤愤不平。
他不停地点算目数,确定自己的优势大得连房子都买下了。
唐爷紧闭双眼,手指却凌空指指画画。他还在计算对杀的手段。
到天色微明时,唐爷的计算都落了空。眼看棋势大差,他又出去洗了冷水脸,喝了半碗汤药。回来后开始搅局。他对这局棋已经不抱希望,想尽快结束,为下一局争取时间。他落子如飞,有断必断,四处煽风点火,希望华安安忙中出错,为自己争取最后机会。
华安安也熬得没了耐性,算准只要不死大块棋,怎么下都能赢,便也加快了落子节奏。突然,他停住了。仔细一看,一个小空里竟被唐爷生出劫来,眼看十几目的空被白子一拥而入,顷刻间化为乌有。
费保定用扇子拍着自己的大腿,动静很大。华安安清楚他的意思,最后关头,千万慢点,看清楚再落子。一旦被翻盘,五两银子就没了。
中人数完子,宣布华安安执黑胜三子。
大厅里起了一阵波澜。押对宝的人喜笑颜开,六鬼围着华安安纷纷向他贺喜。华安安自己感到后怕,那么大的优势,在唐爷的全力追赶下,竟然只赢了三个子。如果棋盘再大一些,真有可能被唐爷翻盘。
中人宣布,比赛休息半个时辰,大家伙抓紧时间洗脸、吃早饭。半个时辰后,由贼女子对唐爷。
华安安一晚上坐在棋台上一动也没动,双腿已经僵硬。他努力了两下,竟然站不起来。他朝费保定的坐席望去,见曹四爷的胳膊搭在费保定肩膀上,两人正谈笑风生。
他只好自己使劲揉搓双腿,缓了半天,才慢慢站起身,觉得双腿打晃,木得像两根不听使唤的桌子腿。
他双眼干涩,浑身酸痛。扶着桌子勉强走了几步,又坐在证人席的椅子上。
太阳已经出来,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厅外的花园里,山石、芭蕉,花花草草上的露水没有褪净,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兄弟,辛苦了。”费保定抚着华安安的肩膀。
华安安摇着头说:“下了七八个小时,我对棋的内容并不满意。”
费保定听得稀里糊涂,但他对华安安的“广西话”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唐爷是这个。”他举起两根手指,“强二品。不过,大哥就知道你准赢。”
华安安苦笑着说:“天知道他怎么去对付别的人?”由己知彼,他现在对唐爷的处境充满同情。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岂是轻易来的?”
坐了一会,等华安安的腿脚松缓下来,两人步出对局大厅,来到青龙场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个荷花池,几簇青竹。两边是灶房和七八间精致的休息室。
费保定介绍说:“这里都是有品级的棋客下棋赌钱的地方,回头我给你找的棋局都在这里进行。你现在没有品级没有关系,有哥的脸面罩着,谁敢不让你来?”
走出这个院子,是一重宽阔的院落。一圈都是开放式大厅,大厅里摆满座椅棋具。一面白墙上,靠着两块巨大的木质棋盘,一个是围棋盘,一个是象棋盘。围棋盘上,摆的正是华安安和唐爷的对局。
华安安有些迷惑。“这里还有大盘讲解?”
费保定说:“这里是散客押输赢的地方,没人讲解棋局。”
此时,院子里非常冷清,只有仆役在清理卫生,另有三两个赌客匆匆走进来,探问昨晚的比赛结果。得知唐爷输了,这几个人都大失所望,叽叽咕咕地议论,说庄家又操控比赛。
华安安和唐爷不理他们,径直走出院子。外面又是一重更大的院子,露天摆着几十排棋桌。象棋和围棋盘码成几大摞,乱七八糟堆在角落里。满地是瓜子皮、花生壳和象棋子、围棋子,几乎让人无法落脚。
院子的四周,都是小吃摊位,房檐下挂满破破烂烂的灯笼。几只烧破的灯笼只剩下骨架,在地上被人踩得粉碎。
华安安惊奇地说:“这里是夜市啊,真是盛况空前呢。”
费保定得意地说:“整个青龙场,最多时能容纳一千人同时对弈。风雨天人少,也不会少于五六百位。”
华安安赞叹道:“难怪你说得扬州者得天下,这里弈风之盛,恐怕天下少见。”
费保定说:“事实如此。”
两人在街上吃了早点,费保定要送华安安回花满楼休息,华安安却精神亢奋,希望观赏唐爷和贼女子的比赛。他现在作为旁观者,心态轻松多了。
两人回到青龙场,一顿饭工夫,三个大院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在估计唐爷和贼女子之间的胜负。
华安安注意到,大棋盘上自己的对局已经清空了,只留下四颗座子。他现在没有资格再进对局大厅,就留在第二重院子里观看大棋盘。费保定给他要了一壶信阳毛尖,就急匆匆去对局现场当他的证人。
证人有谢金,由青龙场方面支付。
青龙场的一名管事敲了一声锣,示意对局已经开始。押注的人得在开局后二十步之内买定离手。
人们时聚时散,或者静观棋局的进程,或是几人聚在一起,讨论棋局的优劣。
两个小童子捧着棋谱,不时从对局大厅快步跑出来,用竹竿挑起木质的黑白子,挂到大盘的楔子上。
“不会吧?你小童子莫非是挂错地方?”人群中不时有人吆喝,找小童的乐子。
华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仿佛看到唐爷正在大嚼薄荷。
唐爷的棋端然似泰山般沉稳,气势雄壮,蕴含着难以撼动的坚定。贼女子的棋灵巧刁钻。两人的对局,就像松鼠大战笨熊。
从唐爷沉着的步调上看,他并没有受到刚才输棋的影响。
棋局进行到中午,双方展开肉搏。小童子的身影顿时消失,半天也难得出来一回。
华安安看好唐爷。贼女子的棋虽然飘忽,但他的两块棋正遭到唐爷的缠绕攻击。即使能摆脱困境,半个棋盘也将失去争胜的机会。
华安安因为疲劳,已经无法进行深算,只是凭感觉,认为贼女子剩下的时间,只能用来从体力上拖垮唐爷,为后面的人创造机会。
突然,院子里一阵惊呼。已经睡着的华安安一惊,忙睁开眼,见所有人都站起身,拥到大棋盘下面议论纷纷。
华安安仔细看棋盘上的棋势,并没看出什么异常。
“他们大呼小叫的,一定是发生了剧变。怎么我看不出来?”他感到奇怪。
“这该死的老唐,害老子在他身上赔两次银子。”一个赌客气咻咻的回到座位上。
华安安在棋盘上还是找不出端倪,他干脆问这位赌客,究竟怎么了?
那人没好气地指着棋盘。“死老唐,把缓一气劫做成缓三气劫,岂不是白白送死一块?”
华安安顿时肃然起敬。一个赌客,算路如此精准,而我一个职业棋手,竟然没有看出来,还以为老唐长一气杀对方呢。
他不由得汗颜,担心有人认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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