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园林内种种事物,裴衡已看过十年,早已习惯,习惯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些时候,他曾有意改修园林,但碍於师父面子,始终没有提出,园景便十年如一日。
蓦然回首,已度十年,他十二岁考入府学,便凭一手练达文章,经学士介绍,得东方智赏识招揽。村民和文士均大力反对,更有人讥讽「宁当江湖汉,莫当状元郎」,但父母坚持送他到东方帮学艺。後来,他得东方智传授武功,又经前辈传授生意之道,再者自身天资聪敏,很快练就一身好本领,还重修书友人脉,协助东方帮巩固在苏州的地盘,自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十年以来,一直受师父器重,於苏州闯出名堂,何曾尝过今日苦况?奈何一个女子,令他於心有愧,甘愿受罚,正如当时甘愿受死……
尽管回想起来,那人不大可能是牡丹。
他很是纳闷,向下人讨来几斤东方帮私酿的「蟠桃香」。
下人好言相劝,叫他保重身体,少喝为妙,他却不加理会,径自回去凉亭,自酙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忽然,一股热气冲喉,便百般滋味在心头,一时胡言乱语如梦呓,一时迷迷糊糊吟起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愿长醉不用醒……李太白、阮嗣宗,当年谁不笑两翁?」但他欲笑无声,欲哭无泪。
此时此际,彷佛天意弄人,让他听见园林墙外传来男女欢吟,遂嫉妒得提起酒壶,把壼中酒倒注自己头上,倒得衣湿髻散,然後砸破酒瓶,失仪地指手划脚,哀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後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他一直念,念至力竭声嘶,任谁也感突兀造作。
然而,东方礼为之动容。他一直看守裴衡,但听见诗句,随即遥想当年与「玲儿」的一段情──一次荒唐,令他们无法开花结果。二人诀别之际,他如此疯狂过、大醉过,也曾如此吟起《月下独酌》。但他与裴衡不同,皆因他只凭藉诗意,便创出一套旷世剑法。只是立下重誓,「此剑一出,必为玲儿」。结果这套剑法在他一厢情愿下,成为二人的秘密。後来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亦只靠赤手空拳。
他知道裴衡用情极深,终日挂念情人,又没有伤天害理,有情人终成眷属实无不妥。但当想起裴衡情人,多半是杀死王猛的凶手,多半是引起苏州大变的人,多半是杀死同门的逆贼,即使有千百般慈爱,也不可心软。在他心里已没有可妇人之仁的私情,只有拯救众生的好事。
「三爷,大事不妙!」忽有部属从远处喊来,喊他神回肉身。
部属慌张道:「禀三爷!王家帮的人抬着王鬼屍首到门外,举帮前来问罪!」转眼又有下人前来,道:「四爷请三爷到内堂,共商对策!」
东方礼观下人脸色,便知事态危急,点头道:「你们先扶衡儿休息,别让他再喝酒。」王家帮群龙无首,更难镇压。你们见识较多,带领其他人守住客栈各门,小心应付,别让王家帮藉故发难。」他吩咐过属下,便匆匆回去内堂;其时东方智和高、吴二老已坐席上。
他才刚坐下,便说:「快报。」
东方智的副手道:「据报,有人发现王鬼倒卧於王猛死去的园林时,他早已气绝。仵作已检查过,推测他身亡不足一天,身上有数处掌痕,骨骼折断,该是武林高手所干。恰巧有人在未酉之间,见三爷进出城门,又在附近火场抱出女屍,再者三爷昨夜与王鬼交手,王家帮人将几件事串连起来,矛头直指三爷。」
高老道:「虽然他们单凭猜测,没有凭证。但要说服这群粗汉,倒是不容易。除非有人可证三爷并无去过那园林。」
东方智摇首道:「这可说不定,毕竟我们身负武功,哪怕只有一刻没凭证,亦会引人怀疑。话说回头,三哥怎会救了一具女屍?」
东方礼道:「昨夜老夫追查一名黑衣女子至城外,但始终跟不上,折返时碰巧遇上大火,便冲入火场救出一人。可是救出时她已气绝,後颅还有一处特别的伤痕。」他想提起韩家剑法,但想起裴衡苦况,记得女子不单懂得韩家剑法,还会拂指剑。假若让足智多谋的四弟知道,恐怕会怀疑到剑舞门和他的玲儿,所以止话不语。
东方智先不置评,但见副手欲要发言,点头示意准许,副手即道:「禀四爷,据报今天有三宗命案,一宗即大火命案,一宗在城西小镇,一宗在城外商道,三人都是女人,全是死於利器贯穿头颅。」
谁都猜到三宗命案有关,但霎时无人记得韩家剑法。
此时,一名下人闯门而入,惊道:「外面打起来了!」四老互相对望,均叹处境每况愈下,遂一起走至客栈大堂。其时客堂廊道已挤满人群,当中多半来自武林各派,或其他江湖帮会的探子,还有少数富商。既然众人均知道对方是探子,便个个明目张胆,见识天下第一帮会如何应变。结果他们目击四位老人如何轻描淡写地制伏敌人,特别是东方礼的「擒龙八式」快如闪电,一招制敌,教人拍案叫绝。只是麻烦接踵而来,今次是官府。
差头昂首步至,嚣张道:「知府大人有命,王鬼惨死一案,东方礼嫌疑最大,克日捸捕东方礼回衙门候审!」
此话一出,登时全场起哄。王家帮帮众不断叫好,东方帮帮众则围在东方礼面前喝倒采,旁观者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差头见失控,大声喝道:「谁敢阻挠,就是逆贼!东方礼还不束手就擒,难不成要本大爷动手吗?」但东方帮帮众不肯让路,王家帮急於拿人,双方互相推撞,情况更乱。差头别无他法,亦不急於拿人,便搁起两臂,笑嘻嘻地等待双方残杀。
东方礼眼见骚动一触即发,遂大喝一声:「住手!」他如此一闹,无人不震耳欲聋,吓破肝胆。
差头本来暗暗纳喜,以为自此可扬名立万,但此际已禁不住满额冷汗,目瞪口呆,尽失那官威气焰,结结巴巴道:「拒……拒捕可是罪加一等!你要造反吗?」东方礼略微一笑,跃至差头身旁,按着差头肩膀,道:「老夫跟你回去,你别为难东方帮了。」差头遭人按一下,已感目眩耳鸣,几乎跌倒,幸得东方礼扶住站稳,才狼狈道:「算你识相!来人,押东方礼回衙门!」东方礼却笑道:「且慢。老夫还有事情向兄弟交代,请各位差大哥稍候。」差头又爱命,又爱面子要充面子,遂沉脸喝道:「快去!」
东方礼回去,向东方智等三老道:「查清谁去报官,可得端倪。」他见三老点头,便扬声向众人道:「老夫现在去讨公道,你们谁敢再生事,别怪东方帮无情!」然後缓缓走至差头前方,昂首领着众衙差去苏州府治。
事态突然,王家帮众人不知所措,几个头领商量一会,便带领帮众离去。东方智即回身向客人道:「抱歉抱歉,打扰各位休息!三哥已平息此事,各位不必担心,要休息的休息,要吃要喝的也尽管吩咐!」
众人见官府和王家帮已散去,多半没有好戏,便纷纷散去。
东方智见已收拾残局,即与高、吴二老返回内堂,召来东方礼十名近侍,问道:「刚才怎会大打出手?」
带头大哥说:「属下不大清楚,只见王家帮中,忽有人中箭倒地,尚未知谁人发箭,他们已作乱了。」
吴老问道:「中箭者何处受伤?箭从何处来?」
一人答道:「伤者面向大门,右边颈膊及胸口中箭,射箭者该埋伏於客栈左翼。客栈龙蛇混杂,说不定早已有人埋伏,伺机挑起事端。」
高老点头道:「刚才三爷叮嘱查出报官者,此处离衙门亦不过三数街道之距,说不定与发箭者同属一人。况且向来『江湖事、江湖了』,官府鲜有插手,若非有人报官,即官府就是生事者。三爷特意吩咐查明报官者,实在是先见之明。」
东方智沉思半晌,召来部下,问道:「你们派人查清报官者,然後撤查当时客栈里,谁一直留在房间,没有看热闹。别管是右翼左翼,东方帮没有谁不可开罪,任谁都抽出来问话。另外,速速传令给其余『五大』,说三爷含冤入狱,火速前来苏州,共商对策。」众部下领命而去,但在场三老各自沉思,均觉棘手相当。
………【第六回 离乡 (下)】………
裴衡感一阵头痛,便从梦中挣扎醒来。。26dd
他自知酒醉,却不知何时回到房间,亦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老人──张大夫。张大夫是东方药号的大夫,与裴衡是老相识。他唠唠叨叨,不断叮嘱裴衡暂别喝酒,直至服侍换过膏药、喝过醒酒茶才愿离去。但临别时又讲一番话:「唉,公子睡了三日,三爷就在囚牢挨了三日,天爷真是瞎了眼……」裴衡登时闻风色变,捉紧张大夫道:「三爷坐牢?怎麽回事?」张大夫唏嘘嗟叹,遂叙述事情始末。
裴衡听毕,直道定有冤情,即奔往大宅找东方智。但他见东方智坐於园林的凉亭,独自默默博奕,罕有地流露忧心冲冲的眼神,便不敢胡乱呼叫,只慢慢向前,道:「师父,三爷情况如何?」
高、吴两老站於亭外,神情凝重,屏息静气,伸手示意裴衡缄默。
东方智知道徒儿来了,却不想说话,向副手打个眼色,副手即躬身道:「回裴少爷,知府大人不准我们探望三爷,又故意拖延,不肯开审,我们连辩解的门儿都没有。小的尝试疏通狱卒,但下至狱卒,上至捕头知道要探望三爷,看着几两银子,也赶走我们。」
高老插话道:「王猛、王鬼和其他几宗命案,全都归到三爷头上,事必惊动刑部,谁敢通融?」副手点头同意,再向裴衡讲解几宗命案的来龙去脉。裴衡听毕,即心中有数。
啪的一声,黑子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