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还记得我吗?”
面无表情的阵远同,却理所当然地丝毫不动。
剑髓子笑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将死,却笑得毫无半点惨然。她缓缓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阵远同的身躯。
泉千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阵远同没有感到任何杀意,这里没有人的影子在动。
所以他干脆站着,没有做任何事情。
每种妖都有它的特性。
莲妖无心,剑妖无泪。
所以,剑髓子无法为这样的阵远同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可如果她真的拥有了流泪的能力,她就会哭吗?
剑髓子突然转过身,面相泉千流,缓缓道:
“我本就再也不想与你说话,但我总是有个毛病。我总是想让一个武者更加接近他的武道。我总是有这个毛病,因为我在最初的最初,背弃了我自己的武道。
”我本以为,你总能够明白。活人是有很多事情做不到,有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杀掉你师父,给你惨死的爱侣报仇,活人能做到的事情太少太少。“
泉千流听着,觉得有些异样,也觉得虽然她说这样的话,可她根本就没有想说任何颓丧的话。
”活人能做到的事情太少,“剑髓子接着道,”可这些仅有的,活人所能做到的事情里,没有哪怕一件,是一个死人能够做到的。“
剑髓子说罢便看着泉千流的眼睛。泉千流也看着她的眼睛,看到睿智,看到欢欣,看到威严。
泉千流心智澄明,怔怔流下泪来。
剑髓子笑了:”一个大男人,也活了一百多岁,为什么总是要哭啊?“
说完,她提起最后一口气,挣扎了几下,终于站起来,慢慢说道:
”月鸩子?泉千流,你听着。刚才我和他过招,所用的是我千年来剑意精髓,你若学得去十之一二,虽不说受用终身,终能够别开天地,那样的话,我也勉强算是你的老师了。从今以后,你不需再对你的授业者满胸戾气,因为我也有一份。“
泉千流一边哭,一边听,一边猛地点头。
剑髓子接着说:”你不需自卑。你师尊我的剑伤不了眼前这个阵远同,是因为他已经恢复到他鼎盛时期的八成战力,这本不可能,但在道的世界当中没有真正的不能;此人本名并不是阵远同,他全部战力的八成,别说是我,这天下地上随便一个生灵,单凭打斗,决计胜不了他,包括你的仇人庆天零。你也看到,阵远同没有心神,庆天零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制服了他。庆天零单纯从战力讲,绝不可能有你眼前的阵远同这么强,你放心好了。“
泉千流听着,看着拼尽最后一口气在对自己谆谆教诲的剑髓子,胸中燃起无限的悲伤,和希望。
”你师尊我,乃是千年剑妖,如今吾死得其所,将化千年本来面貌;我虽凡铁所铸,却由万魂所炼,利度而言,足以胜过你体内每一把剑。你本使双剑,我教你抹杀黑刃,有损你钢剑,但你心有雷填,再加上我,你便又有了两把剑。“剑髓子说着,俏脸上淡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你欲如何使用我的遗体,那是你的事情,我只想让你记住一件事:我的上一任主人,是哪怕项羽先降,奉先早生也无法与之匹敌的,万古杀神。“
泉千流再无法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对着剑髓子双膝跪倒,磕了一个,重重的头。
可剑髓子还有一些话,并不想说出口。
剑髓子洒脱一笑。
白起将军,剑髓子想。
将军,既然你我至此已然,两不相欠,
那么能不能,就让我用这种方式向您,
道一声爱恋。
剑髓子的身上突然暴涨出一股冲天剑气,这气犹如长虹贯日,浩瀚星河,一时间夺人视觉。
那剑气是剑髓子的整个躯体所化,于空中凝结,绽放奇芒,而后又凝成一道闪光破空而下,疾然插入大地。
泉千流跪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缓缓走上前。
他看到了,这便是剑髓子真正的面目:
一把古朴长剑,饰以秦汉时战纹。
剑身末端刻着两个小篆:
青尺
剑髓子临走时的表情如此欣然,欣然到让泉千流对阵远同提不起半点恨意。
剑髓子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希望。
她最想告诉自己的事情,泉千流也终于体会:
不要再试图去死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可如此一个充满了希望的人,竟然会这样死去,而且是自己选择这种死法,那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她这一生的希望,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
看着地上的那柄剑,阵远同嘴里突然低低念出了一个字。
泉千流听得毫不清楚,心下疑问,学了一遍:
”琴……?“
他哪里会知道,阵远同,天下杀神白起将军,说的那个字,固然是”秦“。
82
82、第五十七章 。。。
这里阴风惨惨,被乌黑笼罩。有光透进来,但绝不是一缕一缕,而是稀稀薄薄,勉强稍可见物的难言模糊。
步入这里,别说是”方向“,就连”空间“的概念都很难再分清。
如此,”离开“便成了奢求。
但现在并不是晚上。
这只是这里的正午。
用”道“的眼睛看来,这里并没有哪怕一条阴魂,丧尸之类也绝不存在。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死气,从地表蔓延开去,低压压的,却填满一切视觉。
远处依稀有人影晃动,有什么人接近这里。
有什么人,胆敢接近这里。
漫山遍野迷茫的死气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方向,冲撞着朝那人压去。
可来者却用随意的姿势,猛地挥了挥胳膊,便哄散了能伤人命的死气。
可姿势最然随意,动作却带些虚浮,这个人怕是前不久刚受了足以要命的伤。
但他很明显并不在乎。而且不仅仅是不在乎。
因为那姿势虽有些漫不经心,但不知如何形容,在不甚在乎的漫不经心里,却带着一股豪迈。
来者走到死气更加浓厚的地方,几乎无法呼吸。
于是便索性不呼吸。
他看到一堆碎石,但那碎石上布有明显的人工痕迹,显然在变为废墟之前经过了一番精雕细刻。
那乱石之中还看得到一个阳刻的字:葵。
来者当然知道这是哪里。
在被彻底毁灭之前,这里有个响彻凡间的名字,叫做茅山。
”师叔他来过这里,我知道。“
来过这里,那么我就一定能从这里,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等着我啊,臭小子,你可别在我查出什么之前就被谁给杀了。
如你所想,来的人,叫做酌星子?颜瞳若。
他到来这里,为了兄弟。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丝毫没有任何阴魂,那便是庆天零曾来过这里的铁证。据颜瞳若所知,只有庆天零一个道人,会在某个地点狂掠如此多的阴魂,使之变成阴魂潜意识中的”禁地“,永远都不敢靠近。
可颜瞳若想到所谓的”真实“,然后找到这里,多半都出于直觉。
甚至来到这里之后,要去哪里,要怎么走,大体都是直觉使然。
但颜瞳若的直觉并不单纯是不着边际的猜想,而是另一种积年累月的睿智。
他来到此处,却一点一点地发现了庆天零肆虐于此的痕迹,越来越能证明他全部的”猜想“都是正确的,既然正确,他就可以基于这些直觉的交结点,重新迸发出新的直觉。
他凭借很可能其实是谬论的”真实“越走越远,全然不怕深陷绝顶荒唐而再无法抽身。
找来找去,但找不见什么”习惯性的战斗“留下的痕迹,也没有”可以掩盖但欲盖弥彰“的些微细节,没有任何颜瞳若认为应该存在的必然。
但却有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偶然。
颜瞳若发现了庆天零留下的字。
在绝不隐蔽,绝不是角落的地方,找到了他仍然称其为”师叔“的庆天零,留下的字。
那字迹刻在石头上,说大确实不大,但说小绝对不小。就好似尽可能地缩小到”敌人“无法发现,但有心人绝对能够看见的大小。
就好像,生怕什么人看不到。
”这是,给我留下的。“颜瞳若喃喃道,这仍然是他全部一厢情愿的直觉,但他却如此的笃定,仿佛只要认定了这现在的一切,从前的一切也便都说得通似的,”只有我能找到这里。师叔也知道,只有我才能发现这些,所以这一定是给我留下的。“
颜瞳若看着那”给他留下“的字。
字只有两个:
”山“,和”岛“。
”山,岛,“颜瞳若自语道,同时又拍散了些来袭的死气,”岛……“
他并没有在”山“字上纠缠。
如果说一个颜瞳若从来都不认识,也和他所接触到的一切毫不相干的人,和颜瞳若同时提起”庆天零“和”山“的话,那么颜瞳若第一个想到、也是最快能想到的,绝对是昆仑山。
昆仑山的嫌疑越来越大,颜瞳若笃定也笃信,那么仍然是老套路,如果山真的是昆仑山,那么山所对应的”岛“一定便就是……
”蓬莱岛……“颜瞳若说,”师叔他在找蓬莱岛!“
封神一役,与西昆仑死战并最终败北的另一处‘仙境”,便是东海傲来国蓬莱岛碧游宫。
能够由庆天零和山想到昆仑山,由昆仑山和岛想到蓬莱岛,这看似步步推进巨细靡遗,实则逻辑荒谬处处漏洞。
可颜瞳若就是确定。
这种字体,这手字,颜瞳若只看庆天零写过,那时候他教泉千流和颜瞳若写字,颜瞳若想,日子久远,千流想必是忘了,可自己却牢牢记得。
他蹲下来,看看庆天零留下的字迹。
那字迹看似通顺,但实际上是由断断续续的一个个“点”拼“成。
”用手指按的。“颜瞳若说。
那一个个指印中,依稀可辨指纹,可见留下这些字的人动作之缓慢,之谨慎。
”往下按,往下按,下……“颜瞳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