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张张染满黄沙的脸,一双双悲喜交加的眼睛,萧然负疚得浑身颤栗,却死死忍着。他向他们躬身,一字字艰难地吐出:“弟兄们受苦了,萧然在此代表皇上,为穆国江山拜谢各位兄弟!”说着撩起前襟,庄重地跪下,深深叩首。
“元帅不可!元帅折煞我们了!”所有士兵都跪了下去,犹如扬起的巨浪突然跌落,千千万万个膝盖跪地的声音,惊天动地。
押着塔萨王族五十余人,浩浩荡荡的人马班师回朝。
秋风紧,北雁南归。萧然举头望着茫茫原野,看着那些荒漠中的残碑断碣,心中无限悲凉。
转头问身旁的副将罗桐:“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元帅,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萧然心中一动,原来今日是鬼节啊,一次征程,已是一季,而这一季之中,自己的双手已染了多少鲜血!鬼节,鬼节,今时今日,这塔萨的国土中埋了多少战场上丧命的孤魂!这些鬼魂会在今日飘荡于风中、游离于旷野么?
略一思索,一阙《月上海棠》随口吟出:
“原头野火烧残碣,叹英魂,才魄暗消歇。终古江山,问东风、几番凉热。惊心事,又到中元时节。
不才怎可补天裂,恨青锋,染尽苍生血。秋风过也,念长宁,相思一叶。黯销魂,一曲边愁难写。”
“元帅真是有才,吟诗作赋信手拈来。”罗桐仰慕地看着萧然。萧然苦笑,身为武将,要的恐怕便是铁石心肠吧?而自己,偏是个多情多义之人,怎样的矛盾!
兵至长宁,萧潼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待萧然下马拜见,萧潼笑吟吟地挽着萧然的手,登上御辇,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热情澎湃。
萧然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挪不开目光。那个白衣如雪的窈窕女子,依然打扮得简洁、高雅,一头如云的长发用金钗挽起,双凤含珠的钗子在光洁的额头颤动,向他挥手致意,一截手腕莹白如玉。
“水儿。”萧然激动得喃喃低语,却发现自己的大哥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微微发烫,“大哥……”
“三弟,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回去后朕择日为你完婚。”
萧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潼蹙眉,“你有什么事瞒着朕?”
“没,没有。”萧然有些慌神,却很快将不安掩盖过去,“大哥,塔萨已灭,王族五十四人已被小弟押送进京。只是,小弟想求大哥放过他们。”
“哦?为什么?”萧潼的脸色冷下去,“你岂不知,打蛇不死,必被蛇咬。朕灭了他们的国家,他们对朕已恨之入骨,若放过他们,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东山再起?”
“大哥……”
“不必多言,回宫再说。”
凤清宫,袅袅的檀香味混合着茶香,飘浮在空气中。萧然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种香味,觉得四肢胆骸都有说不出的舒坦。这香味驱散了萦绕在鼻端的血腥味,令他心里暂时得到安宁。
“三弟,你辛苦了。此次灭塔萨,三弟战功赫赫,天下皆知。朕这两日收到周边各国递来的国书,莫不是拉拢结纳之意,想是被三弟的神威震慑了。”萧潼笑得非常亲切,平素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流露出赞赏、喜悦之色,五官深刻的脸少了冷肃、多了柔和,看起来与萧然十分相似。
“是天佑大哥,加上全军将士奋勇杀敌,小弟不敢居功。”
“难得三弟少年得志,却能如此谦逊大度。”
“是大哥教导有方。”
萧潼皱眉,怎么兄弟之间说话要如此客套?这死小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整天戴着副恭敬温驯的面具,分明是借以疏离自己。
心头火起,不由自主地脸色一沉:“三弟,你我兄弟之间一定要如此说话么?”
萧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跪下:“小弟惶恐,不知小弟做错什么,请大哥训示。”
萧潼咬咬牙,罢了,他刚刚出征回来,怕是累坏了,先不与他计较:“起来吧!一路风尘,怕是累坏了,回去先休息两天再来上朝。”
“是,小弟遵旨。”
萧然叩了个头站起来,躬身退出。
一张素笺从萧然身上掉下来,而他浑然不觉。萧潼略一蹙眉,身旁太监立刻上前捡起,呈于萧潼。
纸上挺瘦峭拔的字迹写着一阙词,正是萧然在回程时写的《月上海棠.中元节归思》。
“不才怎可补天裂,恨青锋,染尽苍生血。”萧潼一字字念着,嘴角有些扭曲,脸上的线条条条写着冷酷,“不才?果然是不才么?非是不才,实是不愿吧?恨青锋染尽苍生血,好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君子,果然有菩萨心肠。难道朕便是恶魔?萧然,你借着词来讽刺朕,好!很好!”
突然扬声:“来人!拦住靖王,让他回来!”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
萧然惊疑地回到凤清宫中,抬头对上大哥的目光,一颗心骤然缩紧。为何转眼之间,大哥的脸色会变得如此可怕?
“大哥?”一声大哥刚刚出口,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麻木了片刻,疼痛便火辣辣地袭上来。
“跪下!”愤怒的呵斥当头砸下来,萧然扑通跪倒,膝盖与地面沉重地碰在一起:“大哥……小弟做错了什么?”声音有些颤抖,出征前的惨痛记忆铺天盖地而来,萧然惶然抬起头,看着大哥暴怒的眼神。
一张纸甩在他脸上,虽然是那样轻薄的纸,萧然却觉得如同一块石头砸了下来。心一下子坠入冰窟,恍然明白了大哥那一脸盛怒的由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怎么没想到事先把那阙词毁掉?萧然冷得浑身发抖,他怕极了大哥那种暴戾的、噬血的眼神,好象要活活将自己撕碎。
“大哥……”
勉强吐出两个词,他想为自己辩解,可耳边已听到大哥冷冷的两个字:“掌嘴!”
萧然扬头,迎上萧潼的目光,紧抿的唇角含着一丝倔强,清澈的眼底露出恳求:“大哥,请容小弟解释。”
“好,你说。”
萧然暗暗松口气,大哥仍是疼自己的,并非蛮不讲理,微微俯下身去:“大哥,诗词无非是寄情之作,小弟只是在战场上看够了血腥与死亡,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才有此感慨,请大哥消消气。大哥在丰堰受过重伤,太医交代绝不能忧心,也请大哥且莫动怒……”
萧潼心里一痛,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给他看,这浑蛋口口声声为自己考虑,可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却事事要激怒自己?
“对,诗词是寄情之作,你将你对朕的怨意全部写入词里了,你以为朕看不明白么?”萧潼走到萧然面前,一把将他揪起来,目光犹如利刃般死死盯着他,脸上青白不定,“不才?你若不才,朕会封你为大将军?你若不才,朕便该一直让你做一名侍卫!分明是你不甘、不愿为朕出力,你觉得朕逼了你,你心中耿耿于怀。你觉得朕逼你做了刽子手是不是?你觉得你剑上染尽苍生血是朕强加给你的罪孽,对不对?在你心目中朕便一直是个暴君、昏君,对不对?”
“不,不是。”萧然惊恐地看着萧潼,这些话字字句句如鞭子抽在他身上,打得他体无完肤。他有怨恨过大哥么?他没有,他只是在感慨这种帝王逐鹿引起的杀戮,他只是感慨自己成为大哥手中的神兵利器,他只是为天下苍生叹息。可这不是针对大哥,他只是有一种宿命之感……
“不是?”萧潼反问,狠狠的一巴掌掴上来,“你以为你玩弄这种文字游戏,朕就不明白你的心思了么?”
“大哥,小弟没有。”萧然仰起头,悲哀的眸子褪尽亮色,只是烟灰般的暗沉,嘴唇颤动着,心痛如绞。大哥,你要怎样才相信我?我已经丢开一切道义、良心,为你去杀人,为你去侵略塔萨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那种委屈、倔傲的样子无疑更加激怒了萧潼,萧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怒气恨不得将整个凤清宫烧成灰烬。这怒气中隐含的愤懑、不甘、憋屈又令他如同一个被死死封住的火山口,里面烈焰翻腾,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然儿。”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这样温柔的称呼,配上那样阴冷的笑容,令萧然冷到骨髓里。
“大哥……”他想拉住他的衣摆,象小时候一样撒娇,可他做不到。所有的酸楚、伤心、悲哀、落寞、委屈纷至沓来,死死纠缠在一起,堵得他无法呼吸。
“然儿,你真好,这样不着痕迹地讽刺朕。朕很失败,失败到极点。朕在自己的亲兄弟心目中原是一个噬血的恶魔,是一个暴君,对不对?嗯?”
“不,不是。大哥,小弟绝无此意,请大哥原谅。”慌乱到极点的萧然不顾一切地抬手打自己的耳光,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希望大哥能够原谅自己。
萧潼无力地跌坐下去,木然地看着萧然左右开弓掌自己的嘴,看着他的脸迅速肿胀起来,胀得象山一般高,由白到红,由红到紫,唇边不断溢出血丝,一滴滴落到地上,渐渐形成血泊。
忽然觉得疼痛象一只魔爪,拼命攫住自己的心脏,狠狠地往外拉扯。
“住手!”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看到萧然愣愣地住了手,仍然带着一脸惶恐的表情看着他,脸肿得看不到原来的样子。
“来人,拿冰玉露来。”他唤身旁的太监。
一瓶冰玉露丢给萧然,萧潼背转身去,疲惫地撑住额头:“为什么会这样?朕高高兴兴地接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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