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损了边角料,字儿也不似簇新时候那般烫金笔挺,反而灰蒙蒙落着一层灰,看得很是破旧。
再看堂上的这两位大老爷。一个衣衫褴褛,穿得灰不溜秋,马脸短须,眉毛疏淡,一副阳春白雪的清高样,他正坐高堂,想必就是江苏巡抚戴伟刚了。
而他旁边的徐晋介更夸张,那顶官帽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了几十个洞,像是被老鼠啃过的。官袍袖上叉开一道大缝,漏出了内衣的颜色,衣袍下是一片一片的布料落下,飘飘荡荡,实在好笑。
一省大员竟穿得如此破烂,还丝毫不引以为耻,觉着这是清廉公明的象征,大有一副嫌它不够破不够旧的意头。
戴伟刚伸手一指,言之凿凿:“堂下可是姜辛?”
姜辛是拓跋烈给她开具的假身份,包括吏部开出的候补道官籍凭证,更有甚,往江宁人口簿上查一查,确有这一号人,还是个商号公子哥。
姜檀心不卑不亢的应道:“回大人话,是小人”
摸了摸稀疏的山羊胡子,戴伟刚眯了眯眼,将老道的心思藏在了深处,他端持着一副封疆大吏的官威,拖延着开口,似乎这样跪在底下的人能够畏惧他三分。
沉吟后道:“好,姜辛,你满世界嚷嚷着要买埠阳县的缺,意欲贿赂长官,你可知按照大殷律例,这是什么罪么?”
佯装无辜,姜檀心抬眼一笑:“小人知道,可普天下不是都是这么做的么?马首辅还不是为了筹粮开放实缺,买卖官爵,小人瞧着埠阳县衙门,跟盐商挨着近,要是没点本事,如何压得住,倒是还不得丢了朝廷的颜面?”
这话戳得戴伟刚心口疼,他是马嵩党人,其实本事不大,只是凭着一副清廉的名声,京城的路子才混到了这江苏巡抚的位置。两淮是肥地,放这么个油烟不进的官,拓跋烈出发点还是好的。
可惜马嵩倒了台,虽说还有马公子接盘,可毕竟是伤了元气的,戴伟刚少了这么跟参天大树倚背,本就有些不高兴了,现在轮到这么个小子暗讽明刺,他彻底黑了脸,手下惊堂木一敲,呵斥道:
“胡闹!朝廷之事也是你一届捐纳候补道可以评头论足的么?埠阳出缺,本官自会按着履历资质、官声考级来安排出缺,这首要的第一点,就是要清正廉明,要节俭朴实,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你看看你,还没当上官,就一身簇新锦袍,金银满身,如此奢侈浪费,如何堪为一县的表率?”
徐晋介在一边附和,连连点头:“抚台大人说得极是,有您这样的清廉官吏坐镇两淮,廉勤率属,抚恤民艰,下官们真是如沐春风,感怀在心啊,两淮廉洁官风,丝毫没有酬酢周旋的奢靡风气,奢华衣服,酒肉应酬,也一应俱消,这才是实心为君,一心为国的为官之道啊!”
知府老徐自我陶醉到了极致,他出口成章,将一篇恶心肉麻到极致的阿谀奉承当成情诗来念,押韵平仄,锦绣繁簇。
戴伟刚很受用,得意地捋了一把山羊胡子,他点点头重现看向堂下的姜檀心,平缓了口气:“徐大人有这般觉悟,才是本抚所愿啊,姜辛,本抚念在你尚有捐纳功名在身,且只是口舌不忌,并未真正贿赂上官,就不拿你问罪了”
徐晋介立刻接口,恶狠狠的道:“巡抚大人宽容慈悲,小惩大诫,打你三十堂棍,回家去吧!”
姜檀心眉头一皱,心中不禁道:好一记杀威棒,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这一顿棍子下去,全城只会赞他公正廉洁,要想走他路子的门外汉,恐怕还真不敢把不三不四的银子送去他那,他瞧不上碎银子,真正能引他出来的,还得是条大鱼!
“来人啊,把锁链解开了,上马扎,给我打!”
徐晋介从位上站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似乎十分气愤。
皂隶捧手应了一声,上前接锁,缺发现锁眼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掰扯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
他用力一扯,东方宪就大声一叫:“草民是无辜的啊,差爷您到是轻一点啊,链子太近,都卡在草民的皮肉上了”
皂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朝徐晋介道:“大、大人,可能这个锁眼坏了,链条打不开”
徐晋介两眼一突,气恼了三分,他咧着嘴,满口黄牙,手一指:“那就两个一起打!装神弄鬼的是算命的,本官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起打!”
“是!”
姜檀心瞪了东方宪一眼,用唇语暗示:“你搞什么,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从来不做吃亏的买卖,你今天脑子进水了?”
东方宪长眉一挑,极为无赖得轻声念了一句:“因为我……皮痒”
她无语得盯着他,一句话也出不口。
马扎转眼就到,两条并成了一条,姜檀心被一只大手一拎,丢在了马扎面上,东方宪长腿一拐,顺势压在她的身上,精壮的身体分量不轻,她只觉喘不过气来。
“一、二、三、四……”
“啪、啪……”
一边有皂隶念着数,两边是两根手腕粗的大木棍子左右开打。
姜檀心入耳得是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声响,还有脖颈间东方宪时而急促,时而梗咽的呼吸声,热气烧得她浑身僵硬,这木棍比打在她身上的还难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打谁啊?”
徐晋介瞧着不对,手一指,又嚷嚷了开。
皂隶很无辜,他停下手里的木棍,用手挠了挠头,迟疑道:“是、是老爷说的要两个一起打啊”
“混账,这叫两个一块打么,把马扎去了,扔在地上打!”
“是……”
腹下一空,姜檀心咚得砸在了地上,她背上的东方宪也是闷哼一声,额头碰地。
他不由苦笑一声,嘶声轻道:“小师妹,这此师哥为了你,可是豁上了一层皮了,回头金银孝敬是少不了的,猪蹄汤一日一碗,端茶递水,鞍前马……”
他这“后”字还没有说出口,一记棍子落下,只得和着嘴里的那口气,往肚子里咽去。
大棍子左右开弓,虽然由东方宪护着,可她免不了挨上几下,自个儿实实在在的受了,才能明白其中滋味,那真当要碎牙龈,疼在了骨子里。
咬着紧握拳头的虎口,痛往肚中咽,挨了一顿棍子,好歹让贪官记得了这个人,她敢打赌,这只是杀威棍,并不是拒绝的意思,反而其中意味深长,大有欲擒故纵的道理在,如果姜檀心脸皮够厚,换一种低调一点的方式接头,得到实缺的机会,会大大的多了一些。
三十棍噼啪一阵落,待一边的皂隶数完了数,她满头是汗,虎口处也咬出了一派渗着血红牙齿印,扭过头看向一边的东方宪——他有底子防身,脸皮那么厚,想来屁股上的也不差,即使脸色青白,汗溢额上,却仍不忘向她飞上一记邪气的小眼神。
戴伟刚叹声摆了摆手:“送回去吧,退堂”
言罢,他眼含深意得看了一眼地上的姜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了捋胡子,迈着步子徐徐走进后堂。
人一时退了个赶紧,东方宪双指一弹,锁链应声落下,他有些变扭的站起身,单手托着腰,怎么也不敢碰臀部,另手一抄,把地上的姜檀心扶了起来。
“师……呜”小五一直站在堂外,让皂隶的棍子挡着,他满眼泪哗哗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睁着红肿的眼睛,一等退了堂,猛地冲了进来。
堂外门槛很高,抬起小萝卜腿,他费力跨了过去牢牢地抱住了姜檀心的腿,又是一顿干嚎。
东方宪摸了摸小五的脑袋,不争气道:“白疼个小娃娃,眼里只有师姐,且也不看看这里谁伤得最重”
吸了吸鼻子,小五抬起泪眼,小手往他屁股上一按:“师兄也被打了么”
嘶得倒吸一口气,东方宪再也无妨佯装风流、保持形象,他腰一软,扶上了一边的廊柱子。匆匆别过了脸,免得太过愁苦狰狞的表情,让姜檀心给瞧见,毁了他俊美无双的五官。
“小五别碰他,他挨得多,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再说,夷则呢?”
“夷则哥哥……在客栈”
“客栈?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昨天不是说好了他演托么?”
小五虚心的低下脑袋,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瓮声瓮气道:“他吃坏肚子了……”
姜檀心秀美一蹙,眸光一转,便心里敞亮,她不轻不重的拎起了小五的耳朵,板着脸冷冷道:“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抱着姜檀心的腿,小五高高仰着脖子,无辜的眨巴眨巴眼,像一只无害的小兔子:“是二师哥叫我干得,小五是被逼得……”
抽抽嗒嗒,一水的委屈。
可怜东方宪一阵痛楚还没忍过去,乍一闻小五反水卖了他,立即扭身朝他一瞪:“三串糖葫芦,两个肉馅大宝,一碗鸭血粉丝汤,你统统给我吐出来!”
小五闻言,委屈的一瘪嘴,把脸埋入姜檀心的衣服里,沾着水气呜呜道:“师姐你听,小五是被贿赂的,是被逼得,呜呜”
姜檀心护着他,沉着脸朝着东方宪一瞪:“回去再收拾你!”
她牵上小五的手,一拐一拐得往衙门外走去。
东方宪面色铁青,一手扶着腰,一手不忘抽出腰际的折扇,唰一声抖开,故作风流的扇了扇,夹着腿,扭捏着步子一点一点往外挪去,挪两步后,他借着看风景的由头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嘴里还不住的称赞:
“啧啧,淮州真是个‘好’地方,甚美,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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