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戳莫鲤的腰。
莫鲤打了一个寒噤,迅速转过身来。
却是另一个洗衣工推搡她让路。
……
四下环顾,什么也没有,然而那熟悉的尖锐的芒亮,从转角疾驰而过的一个黑影身上传过来,似一只翘着屁股的萤火虫,在她的四周若有似无地闪烁着,不安再次席卷而来,莫鲤抓起甩给她的钱往家奔去。
1、一双眼睛(下)
“夫人。”
莫鲤推开门双脚刚跨过门槛,大门就被人从里面关上了。
一行三人作揖行礼。
莫鲤赶紧用目光搜寻儿子。
还好,大鸾怔怔地站在庭院当中,双眼闪着兴奋地光芒,如获至宝地抚着一把长剑。
“母亲,你看,剑脊和剑刃判然异色,坚且韧,整个梅里城怕是独一无二了。”
莫鲤看大鸾没事,这才仔细打量来人:他们佩着刀剑,想必不是凡人,领头的人面容很奇怪,圆眼豹额,虎马身材,侧头看过去,他们三人双颊往耳鬓处均刺有淡淡一条青鸟纹,这些鸟纹连着齐耳短发,像擎着一顶鸟羽面具,一开口,缺了两颗门牙的微笑,让举止之间威武严肃的他们,显得有那么几分滑稽。
一时间以为是哪个王公家的养士们来替王侯竞招义士呢,——但不是,大鸾的父亲已经死了,现在孤儿寡母苟且活命,他们显然找错了人。
也许是前几日游说过大鸾习剑去的游侠!
莫鲤忙把大鸾当在身后,自己迎了上去。
“你们是谁?”
来人略有踌躇,“我们要找一个人。”
“你要找我家官人吧?没错,他是打死过一只豹子,可是他已经足足死了五年。”
“死了?”
“死了,死得惨呢,被石碾砸成肉饼,眼珠子从耳朵眼子挤出来呢!——男人好什么不好,好色!如今那外妇倒是不知逍遥自在到何处去了,我们这孤儿寡母活了今日还不知明日呢……”
“夫人。”来人打断她,仍是打揖毕恭毕敬地叫道,“您知道我们找谁。”他指了指一旁站着的大鸾。
莫鲤有些错愕。干伯他五年前已经暴尸街头了,还不够?还做下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如今要父债子还?
莫鲤想起这些年一直跟在他后面的一双眼睛,心里抖了抖,不由得又往外面转头瞅过去。
门外空荡荡,一丝风都没有。
莫鲤挨个扫过去这些人的眼睛,没有那种寒栗的尖锐。
告诉自己沉住气,于是走近去试探地问,“你们,不像是吴国人?”
领头的高个儿迟疑了下,并不言语,而是用眼机警地四处瞟了几下,然后把大鸾拉到了自己怀里。
“你们若是行至梅里城得不了口食,大可不必绑了我儿这瘦胳膊瘦腿儿的,小户人家,——哦——,大人们歇息会儿腿脚,我这就去给各位大人做点饭菜,没什么财物孝敬,可还是有新碾的稻米……”大鸾母亲跟着高个儿,诺诺的。
“夫人不必揣着明白找糊涂,这个孩子我们找了五年,想必这五年间夫人东躲西藏,即使不知道因由,也该知道我们势在必得。”
“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死了父亲的孩子,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一个孩子?”莫鲤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如果是他父亲犯了什么罪行,他父亲也已经死了,如果要报仇,也应该是去找那个叫夏梨的女人,她不是一直跟着干伯吗?她不是也有一个女儿吗?”
一转头的功夫,莫鲤甩给给大鸾一个眼色。大鸾提脚往外跑。
“回来。”领头高个儿黑了脸,大鸾没跑几步,就被提溜了过来。
夕阳沉下去,天色开始黯淡下来,已经渐渐看不清来人面目了,仿佛过了几个时令,他才开口说话,声音瓮瓮地,“我们干国人向来死得刚烈,从不忍辱偷生,这样教一个干国世子临阵脱逃,岂不是有辱身份?”
大鸾母亲听到干国这两个字,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悲哀,丈夫干伯的死,与此脱不了干系。十年前干伯从奴隶升为了趣马,很快有了外妇,即使他纵情声色,倒也不见得要了性命。她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是干伯在她大闹一晚后离家生下孩子的五年里第一次来见她。她以为他是好言劝她回去的,经过五年的辛苦生活,她打算接受丈夫纳妾的事实,满怀着希望以为他能带她走,却谁知他只是来要孩子的。这还是其次,最令她不堪忍受地是,他要孩子不是因为出自一个父亲的心,而是如同今天来这几个人一副模样一个理由,一个很奇怪的理由——大鸾是早已不复存在的干国的多少代世子!大鸾的生命将不再是独立的他自己的生命,而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可这使命和责任仅凭一口之词,无证无据,显得非常可笑和荒唐。可是干伯似乎入了魔道一般,暴怒着青筋,声嘶力竭地一遍遍重复着一个干国的故事,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坚信他是干国首领的后裔,他的儿子是响当当的世子。他似乎为此癫狂和魔怔,而第二天,他更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力大无穷的干国人,在街头与一众人打赌赛力气,却被人抡起石碾不慎砸中脑袋,死得脑浆四溅,眼珠爆裂,惨不忍睹。
悲哀压着不安,莫鲤越是回想,越是觉得某种不可控制的阴云正在她的头顶一层层覆盖而来,想着大鸾,她赶紧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说:“大人,求您放过我们母子,我们从不知晓什么干国吴国的事,我们只想过普通庶民的日子,种地,纳赋,安安生生。”
秋日的阳光很短,院子里越来越冷,大鸾有些瑟瑟发抖。
高个子皱着眉头,叫,“芙好,你过来。”
他一瞪起眼睛来,额头就泛着光亮,“告诉夫人,我们干国后人的使命。”
莫鲤这才注意到,来人身后一直默默站着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姑娘。
只见这芙好顿一顿,旋即舞了起来,柔弱的腰肢如雨后的海棠树,剑花如海棠花瓣样飘了起来,时而漫天飞雪,时而弱柳扶风,正在大鸾目不转睛地看舞时,女孩儿的剑已经悍然刺向大鸾母亲的心窝,然而飞快一个翻转,剑又耽在了脖颈,芙好杏眼一旋。
“铮铮大干,永不作叹!”
莫鲤怔怔地看着芙好,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孩子很像一个人,眉眼流转的姿态,举手投足的动作,无不是另一个女人再生。
“请问你的母亲是夏梨吗?”她问。
“哼,这与你何干?”
即使是发着怒气,也是莺声燕语的腔调,莫鲤几乎是完全肯定她就是夏梨那个女人的女儿。
那么说,这些人把夏梨的女儿已经得到手了?难道大鸾也要难逃此厄运?
莫鲤想到这里,甚而忘记了他们带来的恐惧,冷淡地推了一把芙好。
“你们不管是什么人,还请回吧,已不早,我们要闭户了。”
这个时候,居然不经意间一回头,莫鲤瞬间看到了那双眼睛。就在门外,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了,可是那尖细锐利投射过来时,被莫鲤紧紧抓住了,五年来,这背后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被捕捉了住。
“是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应该早想到是他的,只有画工的眼睛才能如此尖锐、冷静、阴郁、透骨、如刀。
莫鲤此刻反倒异常平静。
她奔向门外,依然空无一人。但她知道,几年来的恫吓是该有个结果了。
而这和现在这些人似乎毫无瓜葛。
莫鲤一脸坚毅的送客姿态,来人相互交换了眼色。
“夫人,干莫世代姻胞,如今亦不分你我,复兴当头,干鸾作为汪芒直系后裔,是不二的国家义士人选。夫人您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撂下这句话,又不厌其烦地行了旧周之礼,一行人转身走了。
晚风飒飒。
2、突入其来(上)
第二天,大鸾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吊死在水井旁一棵树上,鞋子掉了一只,歪趴在地上。大鸾捡起它,试图给母亲穿上去,脚绷直了,怎么也穿不上去。他喘了一阵子气。
一回头,一双细小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是昨日来过的小姑娘,就站在门外。
晚秋的风很大,母亲的双脚来回晃着,大鸾跟那只鞋较着劲儿。
“她已经死了。”芙好说,紧紧注视着大鸾那双狼眼。
噩梦还没来得及像往常那样,一抹眼睛,母亲的脸穿过水波荡漾的桃花坞,在床边笑意盎然。
“她迟早会死的,所以难不难过都一样。”和大鸾相比,她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大鸾咬住嘴唇,往门外瞥了一眼,没有言语。耳朵现在还在一阵阵的跳疼,他觉得可能自己也快要死了,只是死了能和母亲一道走在路上吗?他怕黑。
“有人让我来接你的,少主。”小女孩歪着嘴,跨进了门槛,手里挎着篮子,是这秋天最后一拨野豌豆荚。
“我不叫少主,我叫大鸾。”
“不,大鸾少主,您一直是我们干国的少主,只是您尚不知道。”
芙好向他走过去。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就杀了你。”大鸾踩着脚底下的树叶“沙沙沙”地响,一只鞋子扔了过去,女孩只是一偏头,就躲了过去。
大鸾有些想哭,一委屈,手便放松而垂在那里了,一副丢盔弃甲的模样。
母亲的双脚,还在那里晃来晃去,若有若无的阳光这会儿又飘了过来,大鸾四周环顾了一圈,没了母亲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下子院子显得空荡无比,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一只冰冷的小手摸向了他的伤耳。
她略一回头,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井台边的黑色包袱,那浸着鲜血的包袱里,垂散出一绺头发,蓝田玉的发簪掉在一旁,是个女人的人头,而尸身却不知去了哪里。
芙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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