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老手中的剑顿时又向他肩头进了一寸,他听到宝瓷喊他“师父”,想他十五岁入朝便被人迫害,流离在这异国他乡又遇人不淑,被江湖群起而诛,恨了半生……
可是最后,他却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那孩子没走。
他笑,那五官清秀却阴沉入骨的脸上竟绽放出一丝神采,“沈大庄主,你老了,记性也变差了——此情此景,你就不觉得熟悉么?”
沈元老一顿,眼睛越睁越大,露出一脸无法置信,连一旁明元老也面露诧异——
“你还活着!?不可能,你不可能还这么年轻——”
在他们一愣之间东方狱华的目光却扫向宝瓷,对上她的视线,笑容加深些许,嘴唇微动——徒弟,记得方才你说过的话么?
宝瓷顿时身上一寒,“师父!”
她的声音方起,东方狱华已握住沈元老的手腕骤然拉近,不顾那穿透肩膀而过的长剑靠向他,抬手直向他天灵打去。
沈元老一时反应未及正中天灵便直挺挺向地面倒去,转身袖箭便射向明元老。明元老已有防备匆匆躲过,却不料他折断肩上长剑,将断剑甩向他,明元老虽避了要害却还是直入腹部。
“给我杀了他!!”
——师父不喜欢被人抓住吧?
孤傲,偏执,脾气坏得很。她宁为玉碎也不甘被囚的师父啊……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样!
“师父!!”
宝瓷想要挣开,笑笑却也已经明白东方狱华的用意,抱紧她便向外冲去——她越过笑笑的肩,看到师父已被数箭射中,他最后的目光看过来,竟是一片平静——
至少最后,他还有两个好徒弟。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背弃他而去。
所以,走吧——他已经无法从十几年的仇恨里走出来,可是,他的徒弟没有必要陪着他一起死。
走吧,孽徒……
身后明元老倏地执刀上前,手起刀落,他飞起的头颅映在宝瓷瞳孔中,而展云倾,就站在离那个修罗场几步之远的地方。
因为,他是武林盟主。
因为,他有他的立场。
因为,东方狱华在他眼前杀了沈元老夫妇——
他要给江湖一个交代,却只能看到远去的宝瓷眼中那彻骨的凉寒。
——从此,分道扬镳,情谊两绝。
☆、第六十四章
因为不见结房钱又无人出入的一间客房;沈晴颜在一间客栈里被发现。
沈晴暄带人去接了她,人看起来情况还不坏,被救出来还有力气骂人,嘴上没停的把东方狱华骂了百八十遍。沈晴暄默默的听她骂累了;喝了水缓口气;才告诉她爹娘都已被杀的消息。
被关这么多天的愤怒和仇恨一起爆发;沈晴颜正要冲出去杀了东方狱华;却又被告知他已身首异处。
她似愣了半晌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跌坐下来怔然许久;那大起大落的愤恨在落下来时如同一下子没了目标;失魂的模样把沈晴暄吓得不轻;她却又“哇”一声伏地恸哭。
待她去看过一回东方狱华的首级;回来又是接连的发呆和大哭,之后便大病一场。
还有一个人,却连哭也没哭。
宝瓷这两天连梦也没有做,完全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在睡觉。
有时候似乎是睡了,可梦里却是醒着的,最后印在眼底的画面就那么定格着,师父,展云倾,还有那些狰狞的面目。
当年的事早已经分不清是非对错了,她只记得在满地的深山那个待徒弟不冷不热坏脾气又严厉的师父。刮了胡子换了衣服,水绿青衫清秀得像个戏子动不动就气红了脸的师父,明明愤世嫉俗嘴上什么人都不能相信却又没有丢下她自己跑的师父。
那时候,她拖延着不跟南宫麟川走,坚持等,等来的第一个就是师父。
她不知道那些是非恩怨,她只知道,她师父是个心口不一的傻子,不长脑子不记教训,傻不愣登的又没心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她就是心里觉得凉寒,那些痛和难过都化成透着骨的冷,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了。
笑笑不知什么时候进屋来,就看到宝瓷在被子底下蜷缩成一团,一看过去就感觉很冷的样子。他走到床前俯□从背后抱住她,用那丝毫谈不上壮硕的小身子板儿努力想要包裹住她,迅速用内力提升着自己的体温。
突然的温暖让宝瓷微微怔然,看着铺泻的黑发滑落到眼前,笑笑挨着她的脸蹭了蹭,一样的动作,不知为何却没有了之前那种卖萌的感觉,却像是在心疼她一般。
宝瓷伸手摸摸他的头,撑着身子坐起来,也不知自己摆的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回来了,见过宁宁了?宝珞还好吗?”
笑笑也直起身看着她,感觉得出宝瓷大概是想要对他笑的吧。只是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冻僵了一般,笑得不怎么成功。
他伸手去摸摸她的脸想要用掌心去暖一暖,可是连摸上去也像石蜡一样呢。
他的担心失落都在脸上,宝瓷无奈的摸摸自己的脸,只能放弃了想笑的尝试,“这只是蛊毒的后遗症,清除干净就会慢慢好了……你呢,身上的毒没事了吗?”
笑笑点点头,那天抱着宝瓷时从她身上沾的毒按她的法子很快就清除了,她自己的情况却没那么乐观。
已经没人能帮她解蛊了,她中着蛊,却得自己来,似乎格外有些费工夫。
笑笑那淡淡的神容遮着一丝歉意,他有些抱歉,可是他不后悔。即使重来一次他所做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他考虑的太少了,或是习惯性的因为有大哥在,就干脆什么也不用他多想。可是那时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大哥要顾虑的事情也很多吧。
他的确是想的太少,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才让宝瓷没有了师父。
那之后宝瓷跟他回了水榭,可是她都不会笑了。尽管是蛊毒的影响,让宝瓷仿佛介于人和植物之间一般,变得肌肉僵硬四肢变色,不会笑,也同样不会表现出悲伤。可依然让笑笑有种像是在指责着他一般的感觉。
结果,他不是大哥,也变不成爹爹……
宝瓷突然又摸了摸他的头,突然之间为什么有种看着沮丧的小狗似的感觉呢……
“蛊毒的解药,我也让宁宁拿去给展云倾了……”
骤然听到展云倾的名字宝瓷的手一顿,却又漠漠应道:“哦……那就好了。”
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那时是她推开了,把他靠近的那一步距离又推回原位,是她把他推回武林盟主那个位置的。即使这件事不能怪他,却也无法再当做若无其事的跟他相处了。她不想承认,每次定格在眼底的画面浮现,她就无法原谅——
她不能再想下去,努力的转移了思绪,“宝珞呢,也没事吧?其实师父从小就在我们身上种了蛊,只要不是致命伤,伤口都会被修补起来,血可以马上止住的。况且有宁宁在,我也不用担心……”
笑笑淡淡看着她,等她说完才道:“宝瓷,你去看看宝珞吧。”
宝瓷一怔,抓住笑笑的袖子:“宝珞怎么了?!”
她明明看到血止住了,宝珞不该有事的——
“宝珞她人没事,伤势都控制住了,但是似乎打中的头的缘故,她谁也不认得……也许见了你,她会记得什么。”
宁宁在她床边哭了两天都没给宝珞哭出一星半点记忆,宝瓷也许是最后的希望了。
宝瓷却愣在那里,那种一片漆黑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的感觉再次袭来,直到笑笑握紧了她的手,把手上的温度传递过来。
“去看看她。”
宝瓷得去,这不是为了宝珞,而是为了宝瓷自己。
笑笑的目光很坚定,宝瓷点了头——她当然得去,必须去……只是,觉得心慌。
——沧溟水榭已经正式与天下盟为敌了。
为了清尊楼的立场,笑笑已经不该再跟宁宁见面,如果不是为宝珞的事,先前笑笑来探听宝珞的消息并给展云倾带解药时,就已经跟宁宁暂时道别过了。
他们安排好偷偷的会面,笑笑抱着宝瓷飞进一间大宅子,宁宁急切的等在院子里挥手,“这里这里——宝瓷你没事了吧?”
那天宝瓷的样子倒真是吓到他了,还以为宝瓷就要这样变成了树妖,幸好现在看起来又恢复成人了。
宝瓷还给笑笑抱着,看到宁宁那双兔子一样通红的眼……“我……没事……”
看来宝珞的情况,真的很糟了……她不用见到宝珞,单见到宁宁已经可以了解了。
笑笑将宝瓷抱进房间里,掀开卧室的门帘时宝瓷的心都在噗通跳着,宝珞就坐在床上,穿一件单衣,头上包着绷带转头看向她。出落得有些惊人的漂亮脸蛋上,平静的目光淡然无绪。
宝瓷扑通乱跳的心重重一顿,便深深沉了下去。
——那是看着陌生人的目光,不带感情,不带情绪,只是看一个陌生的访客。
她大概这两天已经很习惯陌生人来访了,因为从醒来之后,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人。
所以她只是淡淡看着宝瓷被抱进来,被放在床前的凳子上。
抱她进来的少年很美,长长黑发倾泻,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薄纱雾蒙蒙的像从仙境里走出来的人,虽然他怀里的女孩从进门就带着惶惶的复杂情绪跟她对视着,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女孩身上,长长密密的睫毛垂着,专注而小心的将她放下。
——他们是一对吧?
似乎很和衬很和谐,让人觉得隐约有些乐见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我先出去,你们聊完叫我……也别太久了。”
尽管很煞风景笑笑也不得不提醒,宝瓷胡乱点了头,心里乱乱的,被宝珞那种淡然疏离的目光盯着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
她了解宝珞,知道这种目光,仅仅是在等着看她的来意,既无好感也无敌意,跟看一个物件没什么两样……
——即使她坐在她面前,宝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