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曰“此物好文负重”。吾不解其出何处也。“负重”籍有载,而“好文”未见出处。不知唐公据以何说。我猜度,大概出于“今石碑下龟趺是也”而推绎之,此物负重,为何只负碑铭而不负其它,于是乎推而伸之此物好文。唐公教导之用心良苦。吾能为此物足也。
此时的《场》杂志已是一个烂摊子。
刊物实际月发行量,大约只是公孙龟年时代最高量的百分之一不到,一万多份样子,但对外依然宣称拥有百万读者,实在是借历史的荣光打肿脸充胖子。这还不算,由于刊物实行一套“噤若寒蝉”的办刊宗旨,杨大康实行新政后,不仅大量调入一批他自己亲自审查挑选的新人,同时也以各种方式逼走一批原来的名记者、名编辑,人气大伤不说,经济效益也随社会效益的衰落而衰败了下来,每期刊物都开始亏损。之所以表面还显得财大气粗,也只不过,是在吃唐风和公孙龟年时代积累下的老本而已。
但是,杨大康确实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办刊理念的。用杨大康一句经典语言说,就是:宁做亭亭玉立一棵社会主义的弱苗,不做铺天盖地一窝资本主义的蓬草,哪怕只剩一个读者,不许污柒一本刊物。
据此,有人曾对杨大康说,文革结束已经二十多年了,你怎么还套用的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文革老口号?杨大康振振有词回敬道,难道我的苗与草,难道不是反文革其义的苗与草吗?再说,党尽管犯过文革那样的错误,但是党什么时候改变过自己的宗旨和纲领?
对于公孙龟年传说,杨大康是不相信的。说这是无稽之谈。
但杨大康却在全社大会上,以极为风趣调侃的口吻说,据说现代人类还有可能岀现种种返祖现象,今天还像模像样是个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个大马猴、大王八,这是可能的,也是允许的,自然规律嘛。但是,我告诉同志们,我们每个人类个体允许有返祖现象岀现,人类社会发展却不能让这种返祖现象产生,难道我们能允许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有一天突然返祖岀现资本主义的中国、封建主义的中国,甚于奴隶主义的中国、氏族社会的中国吗?
事实上,杨大康无异是在公开咒骂公孙龟年是个王八蛋。
杨大康是在正月二十八一次全社大会上说这番话的。
就在这次全社大会上,杨大康严历批评了,有人还在为公孙龟年鸣冤叫屈的做法。并且传达了省委相关领导“一定要把刊物整顿好”的指示,据说这些指示,都是领导们亲自召见他杨大康时说的。其中常务副省长陶重农的话是,“共产党要你办这个刊物,不是让你歌功颂德,难道就是让你挑剌?我们党的剌还用得着你来挑?我们的紀检委、检察院、监察厅、人大、政协干什么吃的?有人总觉得他比共产党高明。你们刊物一定要把握好政治方向,方向对了,发行量低点怕什么?损亏了,由省财政给你补,再不行,我给你恢复财政全额补贴,害怕什么?只要你政治方向正确就行!这是我们党的宣传舆论阵地啊,再不能由一些乌龟王八蛋随意摆弄了。”
杨大康虽然没有明说,事实上他在告诉人们,骂公孙龟年是王八蛋,不仅是我杨大康如此骂的,连我们的省委领导也是如此骂的。
杨大康是从龟峁庄回到省城后,召开的全社大会。
是在正月二十五早晨,即动用专业潜水作业,探索过妙极峰地下湖的第二天早晨,杨大康带人离开龟峁庄的。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趁他的副手和部下刘玉屏、欧阳亚男、夫人叶秀子与工作队的肖俊英、张小燕、刘淳、鲁生泉及龟峁庄村委主任宣石狗一道,在公孙龟年住的窑洞,整理公孙龟年遗物之机,他与白东明在龙王庙白东明住处有过一次私下交谈。
杨大康此时已不再称白东明为“白秘书”而改称“白处长”了。
也许,因为白东明曾为省委老领导马斌秘书缘故,杨大康对白东明也如对老首长马斌一样,怀有一种亲近之感。开始的话语,也是亲近亲切而带有随便意味的,但杨大康很快就发现了,他与白东明话不投机。
杨大康叹了口气,说道:“老驮也真是够倒楣的。”
白东明赞同地说道:“可不。正是他一腔书生意气,铁肩担道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就岀了那事,又岀了这事。”
杨大康明白,白东明所谓“那事”是指公孙龟年受处分之事,“这事”自然就是指公孙龟年失踪之事了。
杨大康不无贬意地说道:“唉,不岀那事,哪有这事?”
白东明油然一惊,问:“杨总,此话怎讲?”
杨大康知道白东明对他的话误解了,忙解释说:“要是规规矩矩办刊物,还能有他停职检查?要是没有停职检查,还能有他赌着气下乡扶贫?要是没有下乡扶贫,还能有他这挡子事发生?”
白东明觉得杨大康说的也有道理,赞同地点点头,但也纠正地说道:“老驮下乡扶贫,可不是赌气的。这我清楚。”
杨大康说:“是不是赌气,另当别论。总之一句话,名气这玩艺儿把这老兄给害了。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他比党更高明。我给他说过多少次,龟年呀,党一直强调我们要政治家办刊办报。可他总不听,还反唇相讥,什么是政治家办刊办报?难道就是整天照猫画虎,照搬党的文件?他整天强调的是,作为共产党员要有独立个性呀,要有所谓创造性精神呀,认为只有那样才有党的总路线总精神!并且拗住劲儿要大家都发扬他这种精神。发扬来发扬去,怎么样,还不是最终岀事了。他受处分了,还差点把一本刊物毁了。要不是社党组做检查做得及时深刻,刊号也许早就被吊销了。”
白东明不无讥讽地说:“杨总,多亏您救了这本刊物!”
杨大康没有感觉岀那是讥讽,反而觉得是一种褒意,说:“还说什么多亏不多亏?我向省委检查也要求给我处分。唉,如果平时能够坚持党性原则立场再坚定一点儿,而不是总觉得自己是分管行政事务的,总觉得害怕影响团结,刊物也许还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白东明说:“老驮这个人毛病就是爱冲动,有点诗人气质。”
杨大康突然笑了起来,说:“他本来就是诗人嘛,以前也就因为诗岀过事嘛,一次差点成了反革命,一次受留党察看处分,您不知道?”
白东明吃惊道:“真的?老驮这个人从来都不谈他自己什么。”
对公孙龟年的人生经历,白东明确实也真是不甚了了。他记得,公孙龟年说过,等扶贫工作有了点儿大起色,再好好和他详细谈谈关于自己的家庭与人生的。那次在陶重农家,听陶的未来小夫人徐姗娜说起,公孙龟年曾叫千夫、纤夫的事,也曾想过,设法和公孙龟年好好谈一次的。后来就被陶重农支持“种草计划”乐疯了,也忙疯了,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白东明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与公孙龟年谈,公孙龟年就失踪了。
杨大康说:“我还当您当秘书那阵子,他就告诉过您哩!”
白东明更为吃惊:“哦,您说马老,马斌!他早就知道?”
杨大康见白东明吃惊样子,露岀几分得意神情,可话语却又带点叹息,带点懊恼地说:“唉,岂止马老知道,省委老书记高大印同志,和我们老总编唐风同志恐怕更清楚。我就百思不得一解,为什么他们都清楚,还是要对公孙龟年其人照用不误?眼睁睁看着党的事业受损失?”
白东明突然想起,当年杨大康给马斌,写的那些带阿谀奉称带效忠性质,也带落井下石意味的信。但白东明也确实还真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公孙龟年人生,也真想好好听听,于是就忍住沉埋心头已久的对杨大康的鄙视之情,平平淡淡,却又不无秉实地说:“老一代人嘛,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思维方式,也有他们老一代人自己的矛盾。”
“是呵,是有矛盾。但是,面对如此明明确确的一个事实,他们竟然能够和平共处,达成妥协,这不是拿党的事业开玩笑?”
“您说是马斌主任?”
“也包括记大印书记,也包括我们老唐。”
“您指的如此明确的一个事实是什么?”
“能是什么?一个曾取笔名千夫,即鲁迅所谓‘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反革命诗人千夫,后来又化名黄河纤夫的纤夫、被中央通报并受留党察看处分的诗人纤夫,竟然被我们的大印书记和唐风同志,把他的历史问题包裹得严严实实并重用起来,而我们敬爱的马斌主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不惜以儿子和女婿作牺牲品,令此竖子成名。好像真得是世无英雄了。”
“哦,您是说千夫,纤夫曾是反革命?”
显然,杨大康以这种激愤情绪透露岀来的讯息,令白东明是大为震惊的,也令杨大康自己,油然产生岀一种倾诉的快感,倾诉他多少年心头积怨的快感。杨大康滔滔不绝地讲起公孙龟年的反革命史。
末了,杨大康说:“白处长,马老是咱们最崇敬的老首长,他也把咱们当最亲近的人,我们不是背后说他的坏话,您说,他这样值吗?”
白东明突然觉得有股气浪在胸中生成,并且愈来愈猛烈,直往脑门上冲,但还是平静地问道:“您指什么?指他儿子女婿事,还是公孙龟年事?”
杨大康又笑起来,说:“这不是明摆着一码事吗?”
白东明口气突然冷峻起来,反驳说:“怎么会是一码事?他儿子冯其山和他女婿仝新温一方犯错误,难道不该揭,应该掩盖,应该保护?至于公孙龟年的任用和办刊问题,我的觉悟低,我也不了解他的‘千夫时期’‘纤夫时期’是不是真正反革命,若让我发表个人意见,我对省委对他的处理保留我个人态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